二、继嗣继统之争

嘉靖皇帝朱厚熜是兴献王朱祐杬的独子,幼年多病(53),是故坐学书斋,甚少嬉游,奠下深厚的治学基础,尤其熟悉典章制度与礼仪实践,与人交际“周旋中礼”(54),“俨然有人君之度”(55)。当兴献王朱祐杬薨逝时(1519),朱厚熜年仅十三岁,却能以世子身份,妥善处理兴藩大小事务,无人趁机盗窃或作乱,“府中肃然”(56),可见朱厚熜之能力,其不苟言笑的行为举止,常给人“少成若出于天性”(57)的印象。

明朝的皇位继承制度,以嫡长亲疏的血缘论为基础。(58)当正德皇帝在位时,便有人猜测朱厚熜是最有可能的皇位继承人选。当朱祐杬薨逝时,昭圣皇太后便以皇帝名义,加恩兴藩,不但为朱祐杬辍朝三日,还赐美谥“献”,派遣专使,主持丧礼,并允许朱厚熜以世子身份暂管兴藩,给养赡米三千石,恩典不可谓不重,远超过其他藩王。不久后,正德皇帝病重,礼部应兴献王妃蒋氏(朱厚熜之母,即后来的章圣皇太后)的请求,特别破例,准许朱厚熜提前袭兴王爵,无须等到三年除服后。(59)朝廷屡屡优赏兴藩、褒奖朱厚熜的举动,让人纷纷推测朝廷是为了提高朱厚熜的政治地位,让他日后能以藩王身份获得皇位候选人的资格。(60)

武宗驾崩的隔天,迎奉队伍就急忙前往安陆,欲迎接朱厚熜入京继位。(61)当他们将抵达安陆时,有人认为《武宗遗诏》已有“嗣皇帝位”字样,于是主张用天子礼(五拜三叩头)迎接朱厚熜。(62)但礼部尚书毛澄则大力反对,主张用亲王迎奉礼,诘问道:“若现在用天子礼奉迎,举行即位典礼时,又该用什么仪式?难道要废除劝进辞让等仪式(以皇太子身份即皇帝位的登基仪式)吗?”(63)由此可知,《武宗遗诏》的“嗣皇帝位”字句,容易使人产生疑虑,无法完全厘清朱厚熜的身份。

朱厚熜接到诏书和金符后,深感不安,于是私下与母妃蒋氏、兴藩长史袁宗皋(1453—1522)商议入京事宜,拟定随行名单,以保护自身安全。由于史料阙漏,无法知晓商议内容。但若从兴献王妃蒋氏的提醒语(64)来看,或能推测兴藩人马担忧北京的政局不稳,因而事先设想对应之道。朱厚熜等人出发后,十分低调,拒绝各地官员馈赠,或私下招待,坚持不扰百姓(65),让官民耳目一新,“喜跃相告”(66),交相称赞朱厚熜的朴素节俭。

四月二十一日(壬寅),朱厚熜一行人抵达北京郊外的良乡,即将入京,但礼部派来的代表却为“入门礼”与兴藩人马发生口角。双方争执的原因是礼仪状。礼部拟定的礼仪状,采用藩王入门礼,即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登基仪式则采皇太子即位礼,即先立朱厚熜为皇太子,再举行即位仪式。可以说,礼部的安排是让朱厚熜以皇太子身份,承接孝宗一系的宗统,再即皇帝位,续接君统。

对内阁与礼部来说,这项安排不但依礼有据,也可以让朱厚熜具备“皇太子”身份,以强调朱厚熜与孝宗弘治皇帝的父子关系,符合《皇明祖训》的“兄终弟及”规定。(67)可是,兴藩人马却不以为然,认为《武宗遗诏》既已宣布朱厚熜嗣皇帝位,应是天子身份,不当用藩王入门礼,更不能用皇太子即位礼,错认孝宗为皇考。朱厚熜本人也相当不悦,向兴藩长史袁宗皋抱怨“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68),表达对礼部的不满。袁宗皋也附和:主上聪明仁孝,所见即是。(69)因此,朱厚熜拒绝礼部的安排,不愿立即进京,命礼部重拟礼仪状,兴藩一行人遂在良乡逗留,暂停进京。

四月二十二日(癸卯),内阁首辅杨廷和等人前往北京郊外,向朱厚熜说明礼部的用意:朱厚熜既然尚未即位,其身份仍是藩王,应采藩王入门礼;在登基仪式上,则视朱厚熜为未嗣位的皇子身份,应采皇太子即位礼。(70)可是,朱厚熜认定自己是嗣皇帝身份,并非孝宗皇帝的嗣子身份,因而拒绝杨廷和等人的请求。(71)双方相持不下,顿成僵局。昭圣皇太后听到消息后,只好出面,代为斡旋,遂命礼部妥协,改让朱厚熜在行殿受笺劝进,再由大明门(皇城第一门,皇帝参加庆典出入之门)进入皇城,即皇帝位。(72)

值得注意的是,劝进笺看似官样文章,却是朱厚熜与礼部之间用来传达讯息的工具,十分重要,有必要讨论。笺文内容:“(武宗)弥留之际,付托尤勤,亟诏辅臣,爰颁顾命。奉《皇明祖训》之典,稽兄终弟及之文,佑启圣人,传授神器。敬惟殿下聪明天纵,仁孝性成,以宪宗皇帝之孙,绍孝宗皇帝之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73)详观笺文内容,传达了朝廷对朱厚熜身份的认定,表示朱厚熜之所以能继承皇位,乃据《皇明祖训》,依循“兄终弟及”之文,绍接孝宗皇帝之君统。

朱厚熜受笺的举动,似表明愿意接受皇太子的身份。再从朱厚熜为武宗服重丧二十七日来看,未悖“嗣统即行服”(74)的传统,似遵照嗣皇帝为先君服丧的成规。(75)尤其从朱厚熜奉迎生母的笺文来看,“大统既承,义贵致专于所后,至情攸系,恩当兼尽于本生,爰展孝怀,庸伸至养”(76),更能表现他接受“孝宗所后者”(77)的态度。不过,也有人就入门礼一事,提出反证,如万历年间的徐学谟(1522—1593)和清代学者段玉裁便从入门礼之争,推论朱厚熜早已认定自己的天子身份(78),非后嗣孝宗的皇子身份,因而不愿遵从礼部的安排。段玉裁则批评朱厚熜不顾礼法,更视入门礼之争为“大礼议”的前兆。(79)

目前无直接证据证明朱厚熜的心态,而学界对朱厚熜是否承认皇子身份之事,尚有争论。但从入门礼之争来看,可知嘉靖君臣对继位身份的认定,仍有极大的分歧。尤其是“绍孝宗皇帝之统”一语,更引发日后对“继嗣”“继统”的争论。若再对照四月二十二日的即位仪式,以及朱厚熜后来支持“继统不继嗣”的态度,似早有征兆,与入门礼之争互有呼应。由此可知,朱厚熜发起“大礼议”,不仅出于孝思,还因为嘉靖君臣各自对身份的认定不同。(80)

四月二十二日正午,朱厚熜从大明门入宫,先派武定侯郭勋祭告天地,再遣建昌侯张延龄(?—1546)告谒宗庙社稷。朱厚熜则身穿孝服,祭拜大行皇帝(武宗)的灵柩,随后换上天子服饰,前往奉先殿和奉慈殿,祭拜祖宗,并以五拜三叩头礼,朝见昭圣皇太后,于奉天殿即位,至华盖殿接受朝贺,正式即位,是为嘉靖皇帝。(81)从嘉靖皇帝的登基仪式来看,可知省略了先立为皇太子的环节,直接以嗣皇帝身份,履行天子即皇帝位的仪式。(82)换言之,嘉靖皇帝不愿执行册封皇太子仪式,即不承认自己是皇子身份。(83)而且,嘉靖皇帝也将内阁原先拟定的年号“绍治”,改为“嘉靖”,表示自己非孝宗皇帝的接班人(84),也寄寓着“不敢荒宁,嘉靖殷邦”(85)的施政目标。

四月二十七日(戊申),嘉靖皇帝命礼部商议兴献王的尊称事宜。(86)由于《武宗遗诏》与《世宗即位诏》皆未说明嘉靖皇帝是承孝宗之统,或继孝宗之嗣,只模糊地说“属以伦序,入奉宗祧”而已(87),因此,当嘉靖皇帝命礼部议“大礼”时,杨廷和不敢轻忽,试图一举处理朱厚熜的身份疑虑。在杨廷和与多数朝臣看来,维护孝宗的君统是首要之事,又碍于“兄终弟及”规定,必须让朱厚熜成为孝宗皇帝的嗣子,名分两定,使皇位继承合于天理。是故杨廷和依据大宗小宗理论(皇嫡长子为大宗、为君统;其他皇子为小宗、为旁支。当大宗无嗣,小宗必须过继给大宗,续宗统,承君统),援引西汉汉成帝与北宋宋仁宗两例,指示礼部尚书毛澄“是足为据,宜尊孝宗曰皇考,称献王为皇叔考兴国大王,母妃为皇叔母兴国太妃,自称侄皇帝名,别立益王次子崇仁王为兴王,奉献王祀”(88),即为“濮议论”。

为了防止有人出现异论,杨廷和摆出不容妥协的姿态:“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89)可是,礼部侍郎王瓒(弘治九年进士)却欣赏当时进京应试的举人张璁之论点(90),当场反驳:“帝入继大统,非为人后,与汉哀、宋英不类。”(91)杨廷和生怕“大礼”徒生风波,暗中指使言官,弹劾王瓒,将王瓒外调南京礼部侍郎(92),改由侍读学士汪俊(弘治六年进士)升任礼部侍郎。(93)杨廷和“有异议者即奸邪”这句话,形同缄口令。(94)王瓒遭言官们劾去之事,也显示杨廷和控制言路,以言官为马前卒。若有人敢提出异论,将像王瓒一样受到惩戒。

若按照杨廷和的“濮议论”方案,嘉靖皇帝势必得脱离与朱祐杬(小宗)的父子关系,改称孝宗皇帝(大宗)为父。一旦嘉靖皇帝不愿接受后嗣孝宗的皇子身份,便不符合《皇明祖训》的“兄终弟及”规定,其继位资格自然备受质疑。换言之,“濮议论”不只剥夺了嘉靖皇帝尊崇父母的权利,也让皇帝的权威相对地被削弱。(95)跟随嘉靖皇帝进京的兴藩人马,只有四十多人(96),虽分别安排在二十四衙门、锦衣卫、太仆寺、光禄寺及镇抚司等处(97),可惜人数不多,素质不高,难成气候。朝堂之上也呈现一面倒的局势,没人提出足以反驳“濮议论”的方案。更糟糕的是,嘉靖皇帝的谋士袁宗皋入京不久后,便逝世了,无法再出谋献策,让嘉靖皇帝益形孤立,无力反对“濮议论”,只好设法拖延。

五月七日(戊午),礼部再度召开廷议,杨廷和提出的“濮议论”获得一致的赞同。随后,礼部尚书毛澄向嘉靖皇帝报告结果,请求“大礼”按汉代定陶王、宋代濮王例办理,嘉靖皇帝应当和汉哀帝(前25—前1)与宋英宗(1032—1067)一样,放弃原本的血缘身份,称孝宗皇帝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兴献王妃为“皇叔母兴献王妃”,对兴献王妃只能自称“侄皇帝”。为免兴藩无嗣,可让益王第二子朱厚炫过继兴藩,改称兴献王为父,袭兴王爵,延续兴献王的血脉。(98)嘉靖皇帝听罢,怒斥毛澄:父母哪能更换?(99)命礼部重议。

杨廷和选取汉代定陶王议(100)与宋代濮议(101),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引用历史事例,作为“大礼”依据。(102)然而,汉代定陶王议与宋代濮议却不是好的典范。(103)两案皆是先帝(汉成帝、宋仁宗)未崩逝前,先以皇嗣为名,收养汉哀帝、宋英宗于宫中,不符合嘉靖皇帝以外藩入继大统的情况,自然难以说服,只会让嘉靖皇帝更加抗拒。杨廷和等人主张的“濮议论”,实与宋代理学家程颐(1033—1107)的论调如出一辙。(104)欲了解其中之礼意,必先简述宋代濮议之始末,以便与“大礼议”相比较。

宋代濮议案,肇于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宋仁宗无子继位,早在景祐二年(1035)便收养濮王赵允让(濮王和仁宗皆是太宗孙辈,是为堂兄弟)第十三个儿子赵宗实(后改名为赵曙)作为大宗正,却迟迟不与嗣子名分。直到嘉祐七年(1062),仁宗病重,赵宗实才被正式立为皇子,即后来的宋英宗。(105)英宗病愈亲政后(1065),命礼官讨论尊崇濮王的礼仪,开启“濮议”之争。朝廷争论不休,冲突日甚,隐有延续庆历政争的迹象,因而引发各方势力的倾轧,最后造成派系对立的乱象。(106)参知政事欧阳修(1007—1072)和宰相韩琦(1008—1075)等人,根据汉宣帝(前92—前49)、汉光武帝(前5—57)的历史先例,赞成尊亲,主张称濮王为“皇考”,立庙祭祀。(107)天章阁待制司马光(1019—1086)与翰林学士王珪(1019—1085)反对尊亲,英宗皇帝的身份已是宋仁宗的过继儿子,主张称仁宗为皇考,改称濮王为皇伯,不称亲、不立庙,自称“侄”。(108)濮王称“亲”与称“皇考”的意义,大有不同。前者是承认仁宗嗣子的身份,后者则不承认嗣子身份,坚持保有原来的血缘关系。双方各执己见,互相攻讦,终成水火之势。

濮议案发生后,宋代学术界也掀起激烈的论争,尤其是理学家程颢(1032—1085)、程颐赞成司马光的方案,极力反对欧阳修。程颐认为,英宗皇帝既已过继大宗,只能依照“为人后者为之子”的原则,切断与本生父母之关系,称濮王为皇伯,不应称皇考。程颐的看法,成为当时的主流意识。主张尊亲的欧阳修,被人指为奸佞,处境困难,“中外汹汹,莫可晓谕。而有识之士,知皇伯之议为非者,微有一言佑朝廷,便指为奸邪。……由是有识之士,皆钳口畏祸矣”。(109)濮议的结果是,英宗皇帝折中两派意见,以奉行皇太后的懿旨为由,才得以称亲立庙。濮议之争就在君臣双方都不满意的状况下落幕,宋英宗始终无法如愿称濮王为“皇考”,成为落败的一方。宋代濮议的案例,显示皇帝即便拥有极大的权势,仍必须谨守身份原则,依循名分礼秩的规范。

正德十六年五月二十四日(乙亥),内阁首辅杨廷和偕同阁臣蒋冕、毛纪等人上疏,以“为人后者为之子”(110)立论:前代的议礼事例都不合义理,只有宋代程颐的意见可作“大礼”的范例。兴献王的香火延续,可暂由崇仁王朱厚炫承接,日后皇上生子,仍可过继皇子承接兴献王的宗脉。既不失伦理亲情,又不违背宗法大义,天理人情皆顾全。并附上宋代学者程颐对濮议案的看法(111),希望皇帝接受“濮议论”。(112)嘉靖皇帝再度拒绝了礼部的提议,杨廷和等人仍不愿放弃,又举出虞舜、东汉光武帝故事为例,指出贤君的首要之务,须置国家礼法于个人私情之前,并批评嘉靖皇帝只顾私情,无视正统大义。(113)为了让嘉靖皇帝接受“濮议论”,杨廷和等人使用缓兵之计,在兴献王主祀的部分略作让步,试图转移注意力,让嘉靖皇帝先承认嗣子身份。可是,杨廷和等人的妥协,根本不能让嘉靖皇帝满意,仍驳回再议。

七月三日(壬子),礼部观政进士(114)张璁上《正典礼》疏(115),比先前给王瓒的建议更为全面。张璁极力反对“濮议论”,主张称兴献王为皇考,并批评杨廷和等阁臣出于私心,才会一再坚持考孝宗、母昭圣。这份奏疏是张璁反驳“濮议论”的基本论述(116),亦是“人情论”的重要文本,有必要仔细评释。(117)细观此疏,有几个重点。

第一,揭示“大礼”不适用汉代定陶王与宋代濮议的原因。张璁指出,嘉靖皇帝的身份不同于汉哀帝与宋英宗。(118)汉哀帝和宋英宗自幼在宫中养育,早是嗣子身份,其“为人后”意义十分明确。但嘉靖皇帝乃奉《皇明祖训》和《武宗遗诏》入继大统,与汉、宋两代情况不同,不能随意套用。(119)

第二,张璁据《礼记》“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说明“圣人缘人情以制礼”之意(120),主张“礼”非固定不变,必须考虑现实人情和血缘伦理,“大礼”也不能盲从宋儒程颐,必须因应人情的需要,做出适当的处置。

第三,批评“濮议论”之非礼。(121)张璁指责杨廷和等人存有“欲尊孝庙”的私心,随意比附,欲使嘉靖皇帝“自绝其父母之义”(122),也批评朝廷众臣不明古礼,拘泥汉、宋两代先例,实为不知礼之人。

第四,据《武宗遗诏》与《皇明祖训》的条文,论证嘉靖皇帝的身份问题。张璁对“兄终弟及”提出了新解释,说明兴献王是孝宗皇帝的亲弟,当武宗无嗣时,皇位自然由兴献王一脉继承。兴献王既死,嘉靖皇帝是兴献王的长子,本有继承皇位的资格,根本无须过继孝宗一脉。(123)而且《武宗遗诏》也直接表明兴献王世子嗣皇帝位。因此,嘉靖皇帝乃继祖宗之君统,并非继承孝宗的宗统。

第五,张璁引用《仪礼》“长子不得为人后”,说明嘉靖皇帝不能过继孝宗一脉的原因。一旦嘉靖皇帝过继孝宗,兴献王一脉将绝嗣,亲生母亲(兴献王妃蒋氏)将沦为臣属,难道有儿子是天子,母亲却是臣属的道理吗?由此可知,“濮议论”实不符合人情。况且,孝宗皇帝自有武宗皇帝承嗣,若强要嘉靖皇帝过继孝宗一脉,究竟要后嗣孝宗还是后嗣武宗?为何要坚持为孝宗延嗣,却宁愿让武宗绝嗣?如此又置武宗于何地?难道武宗的宗统就不重要吗?(124)

第六,提出“人情论”方案。张璁主张尊亲,应称兴献王为“皇考”,为兴献王立家庙,不断祭祀兴献王的香火,使“兴献王不失其为父,圣母不失其为母矣”。并尊奉兴献王妃蒋氏为皇太后,“使母以子贵,尊与父同”,“尊亲之孝”的用意得以彰显。(125)

最后,张璁强调“非天子不议礼”,请求嘉靖皇帝乾纲独断,驳回“濮议论”,接纳“人情论”,否则天下臣民将批评皇帝“为利而自遗其父母”。(126)

总之,张璁提出“继统不继嗣”观点,指出“大礼”的争议原因在于“统嗣合一”的错误。张璁比较“统”与“嗣”的差别:“统”是王朝世系的法源继承;“嗣”是家族惯例的血缘延续。两者有独立的空间,不一定要合并来看。并指出嘉靖皇帝入继的“统”是明朝的“君统”,而非“宗统”,因而无须成为孝宗的嗣子身份,即可继承皇位。嘉靖皇帝既据《皇明祖训》得到皇位,其身份自是兴献王长子,与孝宗皇帝无关,也不合于宋代濮议,“濮议论”方案实不可行。统嗣问题因而成为“大礼议”争论最为激烈的议题。

张璁的“人情论”,奠定了“继统不继嗣”的理论基础,也让嘉靖皇帝获得了考兴献王的理论依据,还打破杨廷和的缄口令,让群臣开始怀疑“濮议论”的合理性,更让“大礼议”的参与范围扩大到整个朝廷,“大礼议”已不再单纯,成为权力之争的焦点。朝廷众臣见到张璁的奏疏后,无不期待嘉靖皇帝的反应,也想看看杨廷和有何动作,作为“大礼”之争的风向标。未料,嘉靖皇帝没有驳斥张璁,反而十分高兴地说:“此论出,吾父子获全矣。”(127)这让若干官员不由得首鼠两端,意欲见风使舵。

礼部尚书毛澄无奈之下,只好第三次联合七十余名大臣上疏:经过之前的两次会议,微臣等认为“大礼”应采用宋儒程颐的说法,宜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以彰显正统之尊。况且,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已让兴献王尊贵至极,不可再称皇考。兴献王称号既定,兴献王妃的称号也比照办理,无须称母。皇上必须依照名分,酌情遵礼,以杜天下悠悠之口。臣等也以为,推尊之说或称亲之议,都不合礼法。关于推尊,魏明帝时已有清楚的论断。至于称亲,宋儒程颐已有详述。今附上两份奏疏,请皇上裁定。(128)

毛澄的奏疏,无异于重弹“濮议论”的论调,却提出了“称亲”的方案。从时间顺序来看,推测毛澄之所以提出“称亲”,又抄录魏明帝(204—239)的诏书(129),乃为了反驳张璁的“人情论”。(130)可是,嘉靖皇帝仍拒绝了礼部的建议,命令再议。(131)给事中朱鸣阳(正德六年进士)、史于光(正德十二年进士)与十三道御史王溱(正德六年进士)、卢琼(正德六年进士)等人上疏攻击张璁(132),连外派地方的十三道御史也开始对“大礼”发表意见,主张嘉靖皇帝应批准礼部的“濮议论”,早定“大礼”。(133)嘉靖皇帝大感不悦,命礼部再提出新的方案。礼部尚书毛澄回复:朱鸣阳等人之所以弹劾张璁,乃是不让皇上被私意左右。(134)张璁妄论“大礼”,请降刑罚,确保朝廷纲纪,稳定人心。嘉靖皇帝不听,命礼部继续讨论“大礼”。

此外,嘉靖皇帝试图以柔性劝说的方式,说服杨廷和等人不要再坚持“濮议论”。(135)七月十五日(甲子),嘉靖皇帝在文华殿召请内阁诸臣,欲私下讨论“大礼”,希望杨廷和能体谅他的孝心,不要再坚持“濮议论”。(136)可是,杨廷和仍不领情,反复说明“为人后者为之子”的道理,并上疏规劝嘉靖皇帝应以天理为重,“不得复顾其私亲”。(137)嘉靖皇帝眼见杨廷和不愿妥协,自己也不愿接受“濮议论”,只好将此疏留中不发。

从嘉靖君臣私会之事,可见嘉靖皇帝原不希望与杨廷和、毛纪、蒋冕三位阁臣撕破脸,于是恳请他们能让步,答应“尊父为兴献皇帝,母为兴献皇后,祖母为康寿皇太后”(138)的要求。不料,内阁众臣为表达反对“人情论”的态度,竟封还手敕诏书,让嘉靖皇帝倍感难堪,再也不愿委屈自己(139),态度日渐强硬。张璁也遭群臣围剿,群臣欲除之而后快。嘉靖君臣为了“大礼”僵持不下,各不相让,以致嘉靖初年的政局产生微妙变化:一是首辅杨廷和与嘉靖皇帝之间出现裂痕,君臣关系濒临破裂;二是杨廷和的权威开始动摇,受到不少的质疑。先前推行“嘉靖新政”时,杨廷和曾得罪了不少官员,部分朝臣也对杨廷和钳制言路的作为颇感不平。(140)此外,嘉靖皇帝的尊亲态度,也让某些官员背弃杨廷和,转而支持皇帝。朝堂之上,遂渐出现一些批评“濮议论”的私语。(141)

兴献王妃到京的日期越近,嘉靖皇帝越感不耐,想在母亲来京前决议“大礼”,免得委屈母亲。(142)于是在八月十二日亲自下诏内阁,宣称自己欲尊兴献王为“兴献皇帝”,尊兴献王妃蒋氏为“兴献皇后”,尊祖母邵太妃为“寿安皇太后”。杨廷和等阁臣极力反对,直接封还手诏,又依照《仪礼》,说明反对诏令的理由,私下斥责张璁是无知书生。(143)但嘉靖皇帝已从“人情论”中,找到了取胜的理论根据,反而采取强硬的态度,不肯妥协,杨廷和等人也不愿退让,继续封还手诏。

到了九月,迎奉兴献王妃蒋氏的队伍,抵达通州。蒋妃的到来,让嘉靖君臣间的冲突更加尖锐。蒋妃抵达前,礼部按例,须商议蒋妃入门礼。(144)礼部认为,嘉靖皇帝既是孝宗嗣子,蒋妃的身份便只是藩王妃,不可用皇太后的礼仪。首辅杨廷和知道嘉靖皇帝不会批准,于是以方便进出为由,建议让蒋妃由朝阳门(皇城正东门)入东安门,以使嘉靖皇帝不能把蒋妃身份抬高为皇太后。(145)嘉靖皇帝识破杨廷和的意图,决定不理礼部的方案(146),亲自决定让蒋妃由正阳门(皇城正南门)入宫,命礼部准备蒋妃入谒太庙的大小事宜。众臣哗然。(147)

从嘉靖皇帝的谕旨及礼部对兴献王妃的称谓来看(148),皇帝与礼部的方案已是南辕北辙。嘉靖皇帝的谕旨里,称蒋氏为“圣母”,视蒋氏为皇太后;礼部却与皇帝不同调,称蒋氏为“母妃”,视蒋氏为藩王妃。面对官方用语不一的情况,张璁出面支持嘉靖皇帝,表示蒋妃是天子母,怎可由旁门入宫、照藩王妃的礼仪。又引用唐代《开元礼》的“后妃庙见礼”,支持蒋妃谒见太庙。(149)各地方官员则迎合上意,撇开礼部的说法,称蒋妃为“圣母”,免得惹祸上身。由此可见,中央与地方官员对“大礼”的态度并不一致。

蒋妃抵达通州后,知道“大礼”未定,十分愤怒,大声斥骂前来迎接的礼部官员们:怎可把我的儿子给他人当儿子。(150)因而不愿进入京城,声称若不尽快解决“大礼”,绝不进京。嘉靖皇帝听闻母亲的怨言后(151),十分伤心,甚至向昭圣皇太后表达退位之意,不愿再当皇帝,只想带着母亲回归兴藩。朝廷众臣无不大惊失色,杨廷和及礼部只好让步,请求嘉靖皇帝不要冲动行事,礼部愿意再作讨论。从蒋妃入门礼仪一事来看,嘉靖皇帝逐渐疏离内阁,不再言听计从。

九月二十八日(丙子),嘉靖皇帝再次召阁臣杨廷和、蒋冕、毛纪等人,不再提避位归藩的事,反而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恳请他们体谅自己欲尽孝道的立场,希望能改易初议,不再坚持“濮议论”,并提高对兴献王的尊崇仪式,让兴献王神主得在安陆立家庙。(152)但杨廷和等人断然拒绝:“大礼关系万世纲常,四方观听,议之不可不详,处之不可不审。”(153)礼部尚书毛澄更催促嘉靖皇帝接受“濮议论”(154),早定“大礼”。嘉靖皇帝不予理睬,竟采用宋英宗的模式,假借昭圣皇太后的名义(155),自定兴献王尊号,下诏礼部“兴献王宜称兴献帝,母兴献后,宪庙贵妃邵氏(?—1522,宪宗妃,兴献王生母)为皇太后”。(156)杨廷和等阁臣深恐再激起事端,只好妥协让步,让称兴献王兴献帝。嘉靖皇帝如愿把本生父母身份抬至帝后后,立刻命令礼部官员带着太后法服,前往通州迎接蒋氏。蒋氏也见好即收,不再坚持。

十月四日(壬午),兴献后蒋氏乘着皇太后銮驾,由大明中门入宫,在锦衣卫的护送下风光进京,显示自己的太后身份。兴献后蒋氏的行径,却触怒了昭圣皇太后张氏。昭圣皇太后贵为国母长达二十余年,早是宫廷里的大长辈,亦是后宫的最高首领,视蒋后为藩王妃,对蒋后的态度十分傲慢无礼,甚至不承认蒋后的皇太后身份。昭圣皇太后的冷漠反应,得罪了嘉靖皇帝,以致屡遭压抑,竟落到晚年凄凉无依、死后被减杀丧礼的窘境,也替张氏家族种下不测的恶果。(157)

十一月二十三日(辛未),张璁见到嘉靖皇帝欲避位奉母的行径后(158),避开内阁与礼部的阻碍,亲自将《大礼或问》(159)带往左顺门,直接上呈嘉靖皇帝。张璁的《大礼或问》是驳倒“濮议论”的有力奏疏,“辨析统嗣之异及尊崇墓庙之说甚悉”(160),亦是议礼诸臣的政治理论,主张只有天子才有资格议礼,“大礼”乃嘉靖皇帝的家事,只需要皇帝自行决定,无须得到众臣的同意。(161)后来更成为《明伦大典》的主要语调,重要性不可言喻。综观《大礼或问》较《正典礼第一疏》更为详尽完备,并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将“大礼”的疑虑逐一点出,使“人情论”容易被人接受,产生较广泛的影响,也让不少人改变初衷,开始对“濮议论”产生怀疑。

在《大礼或问》中,张璁提出了二十一项问答句,强调嘉靖皇帝入继大统之根据是《皇明祖训》的“兄终弟及”。张璁指出,“兄终弟及”是指兴献王与孝宗之兄弟关系,并非指嘉靖皇帝与武宗的兄弟关系。又近乎诡辩地提出假设:如果兴献王没死的话,皇位自然由兴献王以“兄终弟及”继承,现今兴献王已薨逝,帝位当由兴献王长子朱厚熜继承。因此,嘉靖皇帝无须以孝宗的嗣子身份继承帝位。又频提出《仪礼》“长子不得为人后”之意,反复说明无法套用宋代濮议的原因:嘉靖皇帝是兴献王长子,不能过继大宗,也不可再认孝宗弘治皇帝为父。岂可抹灭事实,勉强嘉靖皇帝改尊孝宗为皇考?

张璁主张“礼,时为大”,“礼”应随现实需要,予以取舍,因此“大礼”符合人情伦常与现实需要,始为合礼。嘉靖皇帝当尊兴献王为皇考,孝宗弘治皇帝为皇伯考,武宗正德皇帝为皇兄,始为“名正言顺”。礼部应提高兴献王的尊称,以示其皇考身份,还要在京师设庙,不断其祭祀之礼。最后,张璁还批评持“濮议论”的大臣,如杨廷和等人,只知念孝宗皇帝之恩,却不顾嘉靖皇帝之情,拘泥于宋人程颐的说法,还引用不符现实的濮议案,欲强逼嘉靖皇帝自断其亲,无疑是无君之臣。

张璁的《大礼或问》一出,支持“人情论”的言论开始出现,“濮议论”不再是朝廷里的独一声音。兵部主事霍韬(1487—1540)、同知马时中、国子监生何渊、巡检房浚纷纷上疏,表示支持张璁的尊亲方案,让嘉靖皇帝欲尊崇兴献王的念头更加热切。甚至连当时受到杨廷和贬抑,赋闲在家的杨一清也特别命人致信自己的门生,即当时的吏部尚书乔宇(1464—1532),暗示“大礼”的情势将有变化。(162)杨一清又劝当时巡抚湖广右副都御史席书(1461—1527)不要畏惧人言,应早日赴召,以定“大礼”。张璁的“人情论”使他名动朝野(163),得到嘉靖皇帝的注意,但也引来许多攻击,以致后来遭贬,外放南京。

嘉靖皇帝得到《大礼或问》的支持后,大受鼓舞,于是让司礼监太监转告杨廷和,欲在兴献帝、兴献后的尊号上,加称“皇”字,命礼部商议。(164)杨廷和极力反对,援引汉宣帝、光武帝二例,说明“统嗣”必须合一,不容分离。一旦为兴献帝后加尊“皇”字,其身份便等同于孝宗皇帝、昭圣皇太后,“是忘所后而重本生,任私恩而弃大义”。(165)最后,杨廷和还扬言,若欲加“皇”字,便要辞官回乡,不再接受挽留。(166)支持“濮议论”的官员们为支持杨廷和,纷纷上疏反驳《大礼或问》,阁臣蒋冕也著《上嘉靖皇帝为人后疏》,试图打消嘉靖皇帝的念头(167),却无法全盘反驳“人情论”,也无法让嘉靖皇帝回心转意。

吏部尚书乔宇等人,则采取激烈手段,联合署名上疏,反对为兴献王加称“皇”。尤其是言官们气愤难消,对“大礼”大肆批评:现今对兴献帝、兴献后的尊号已尊崇到极点。若再加上“皇”字,君统与宗统便无法区分,将败坏宗法制度,颠倒天理纲常。皇上的做法,根本不顾礼法,势必动摇国家根基。尽管朝臣们纷纷发起强烈的反对舆论,但嘉靖皇帝心意已定,不愿听从臣下。君臣冲突再起。

当时主张“濮议论”的人士,自认是维持礼法的君子,视“大礼议”为宋代“濮议”的翻版,因而,批评张璁及其附和者皆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杨廷和不知如何处置张璁这号麻烦人物,只好趁着京察的机会,事先授意吏部,把张璁调离中央,命为南京刑部主事。同时让中书舍人张天保转告张璁:先生可以不去南京,但请您安静休养,不要再提“人情论”为难我们。(168)掌詹事府的石珤虽不全赞同“人情论”(169),却私下对张璁说:此后,你必须谨慎行事,密切观察朝廷动向,“人情论”必有实现的一天。(170)张璁无奈,只好抱憾离开,前往南京任职(南京本是明朝首都,后因永乐皇帝迁都,政治重心移往北京。任职南京的官员,多被视为闲散官员)。杨廷和对支持张璁的官员也采取强硬措施,把礼部右给事中熊浃(1478—1554)外放河南参议。(171)同样主张“人情论”的霍韬眼见局势不利,赶紧请假回乡,以免自己成为众人论劾的箭靶。碍于嘉靖皇帝的立场,杨廷和不便公然压制“人情论”,只好继续与皇帝周旋,“大礼议”陷入僵局。

值得注意的是,《明世宗实录》未记载张璁遭忌而被外调一事,《皇明嘉隆两朝闻见纪》与《明史纪事本末》却描述得有声有色,煞有介事。(172)从二书的叙述,或能推论《明世宗实录》不提此事的原因,可能为尊者讳,欲掩饰嘉靖皇帝尚无实权的事实,因而无力挽留这些为自己说话的臣子,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被外调。由此可知,朱厚熜虽贵为皇帝,但即位未久,没有得力的亲信支持,又碍于朝廷公论、历史成例、礼学根据及祖训的限制,于是每当君臣意见不合时,嘉靖皇帝只能妥协让步,无法随心所欲。

直到清宁殿发生火灾,君臣僵持的情况才暂时告一段落。嘉靖元年一月十一日(己未),刚结束郊祀典礼,兴献后蒋氏居住的清宁宫后殿竟发生火灾,差点酿成大祸。可以说,在时间和地点上,这场火灾相当敏感,让人有不少的政治联想。礼部尚书毛澄则借题发挥,指出上天借火灾示警,批评皇帝的行为已破坏礼法,引起上天不满,希望皇帝撤销兴献帝加尊“皇”字的诏令。嘉靖皇帝仍不愿采纳,还推诿责任,强调加尊“皇”字是昭圣皇太后的意思,不是他个人的意思。(173)给事中安盘(弘治十八年进士)则紧迫盯人,趁机劝谏:“大义私恩,自有轻重。”(174)兵科给事中邓继曾(正德十二年进士)更直接点明“示警”之意:火灾是天变。天有五行,火实主礼。人有五事,火实主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礼不兴。今年已发生三次火灾,皆因皇上废礼失言的缘故。(175)

毛澄、邓继曾等人的“天人感应”(176)之说,让嘉靖皇帝不得不软化态度,向诸臣表示“上天示戒,朕心警惕,与卿等同加修省,以回天意”,却回避问题,反而申明前旨“慈寿太后懿旨,不必更议”。(177)到了三月,嘉靖皇帝终于挡不住诸臣的请求,接受“濮议论”,称孝宗为皇考,称昭圣皇太后为圣母,称兴献帝后为本生父母,不加“皇”,以别亲疏、彰正统。(178)嘉靖皇帝似受到“天人感应”的影响(179),始改变态度。但也可能是考虑到兴献后蒋氏的安危,毕竟后宫幽幽,难保有人会对蒋氏不利。更可能是嘉靖皇帝孤掌难鸣,难抵舆论压力,只好以火灾示警为由,无奈地接受“濮议论”,承认自己孝宗嗣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