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密疏

应天府皇宫深处,殿角的铜鹤香炉里,上等龙涎香的烟气寥寥升起。

午后。

赵构斜倚在铺着明黄锦垫的御榻上,眉心紧锁。

连日来,从各处传来的军情奏报,十有八九都是坏消息,不是城池失陷,便是将士溃败,偶有一两份报捷的,细究之下,也不过是小胜,于大局无补。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份皇城司呈上的——传单?

那是唯一的一抹亮色——岳飞,新乡大捷,斩敌帅旗!

可待他细问时,黄潜善与汪伯彦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批注:“此乃侥幸,恐其滋生骄纵,不宜大肆宣扬,以免误导前方将士,以为金人不堪一击。”

“侥幸么……”赵构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与不甘。

难道连这唯一的曙光,也要被他们轻描淡写地抹去?

偏殿的门被内侍轻轻推开。

刚刚在朝堂上接受了赵构封赏,被授予“阁门宣赞舍人”并兼安抚司公事,允其直接奏事的李彦仙,此刻正由一名内侍引着,快步走了进来。

此人虽只是石壕尉出身,却在陕州力挽狂澜,聚拢溃兵,连斩金军悍将,更将俘获的金军酋长悉数押解至此,其忠勇可见一斑。

赵构刚擢拔他兼任安抚司公事,允其直接奏事,便是看中他的这份血勇。

他身上那套崭新的官袍尚未穿暖,脸上依旧带着风尘仆仆之色,那是从陕州前线日夜兼程赶来的印记。

此刻,他手中紧紧捧着一份用明黄色库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奏疏,神色凝重,眉宇间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煞气,与这偏殿的沉闷形成了鲜明对比。

“臣,阁门宣赞舍人、兼安抚司公事李彦仙,参见管家。”

赵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疲惫的“嗯”。

“何事如此慌张?莫非又是哪里失陷了?还是哪路勤王兵马又溃散了?说吧,朕……朕听着。”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

“官家!”李彦仙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忽视的郑重。

“此非寻常战报,乃河北招抚使张所旧部、现统领太行山义军的王彦将军,通过东京留守宗老将军,九死一生,辗转送达臣处。信中明言,此事关乎国之安危,朝堂根本,嘱臣务必亲手呈与官家圣裁,片刻不敢耽误!”

“王彦?宗泽?”赵构原本有些涣散的精神,此刻不由得凝聚了几分,心中莫名一紧。

他示意身旁的内侍:“呈上来。”

一名小黄门躬着身子,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李彦仙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疏,再转呈到御案之上。

赵构拿起奏疏,入手便觉其分量不轻。

他缓缓解开系着的丝绦,展开黄绢。

奏疏的纸张有些粗糙,墨迹却力透纸背,字里行间充斥着一股悲愤与急切。

开篇便是王彦泣血自陈,言其虽身在太行,然河北忠义未绝,仍有旧日袍泽与心怀故国之士,冒死传递各方讯息,方得以拼凑出这幅令人发指的祸国图景。

赵构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河北地名,起初只是疑惑。

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黄、汪主政,以‘节省军费’为名,六月下令解散两河义军……王彦‘八字军’等精锐失去名分……真定府马扩部粮饷断绝,七月哗变,劫掠州县后投金……磁州守将赵世隆因朝廷断供,八月率部劫掠相州粮仓……”

赵构的呼吸陡然一促!

河北义军,那是当前大宋在北地的屏障!

黄潜善和汪伯彦,这两个他委以重任的宰执大臣,竟然以“节省军费”这种荒唐的理由,下令解散他们?

他的目光继续向下。

“……河北义军解散,金将完颜宗翰遂于九月前完成对河北全境控制,恐会为后续突袭开封创造通道……”

“混账东西!”

赵构低声怒吼,胸膛剧烈起伏。

他一直以为河北的糜烂,是金人势大,是地方将领无能,万万没想到,根子竟然烂在了朝堂,烂在了他最信任的人身上!

奏疏还在继续,如同重锤般一记记砸在赵构心头。

奏疏还在继续,只是字迹和口吻已经变了。

“……东京留守司指挥体系崩溃……黄、汪为削弱主战派,七月将东京军需调配权划归行在,因无法及时补充战损……八月,留守司主力因缺甲胄,十之三四裸身作战,被迫放弃郑州外围……”

想来是宗留守补充所计。

缺衣少甲,裸身作战!黄潜善!汪伯彦!你们的心是铁打的吗?!

怒火已经不足以形容赵构此刻的心情,一种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彻骨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他强忍着将奏疏撕碎的冲动,继续往下看,目光已经变得赤红。

“……河东战区全面失守……八月河东宣抚使范致虚‘勿挑衅金人’,麾下十二万宋军陷入被动……金将娄室突袭解州,河东粮道被截……”

“十二万大军!‘勿挑衅金人’?”赵构气得浑身发抖,“朕何时下过这样的旨意?!他们……他们竟敢假传圣旨,自作主张!为了向金人示好?他们是想卖国吗?!”

他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茶盏“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李彦仙伏在地上,头埋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赵构的目光如同要喷出火来,继续扫向那罪恶的记录。

“……汪伯彦以‘保障南巡’为由,九月将原输河东三十万石军粮转调扬州……平阳府折可求部缺粮哗变,开城降金,致河东全境门户洞开……”

“保障南巡?!”

赵构猛地抬起头,眼中喷射出骇人的怒火。

他确实动过南巡的念头,甚至让黄、汪二人筹备,但那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竟敢以此为借口,克扣前线军粮,逼反大将,断送整个河东防线!

他们是巴不得北方尽失,好逼着自己仓皇南逃吗,让他们继续把持朝政吗?!

“……太原王禀孤立无援战死……其部曲张思政率残部南逃,遭黄潜善以‘溃军扰民’罪名围剿,引发河东溃兵集体投金……”

“噗——”赵构一口气没上来,只觉得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

“混账!无耻之尤!国贼!国贼啊!!”赵构猛地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拍在御案之上。

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一直以为河北、河东的糜烂,开封的危局,是金人势大难挡,是我大宋将士不力,是他这个君王无能。

真正的敌人,并不全在黄河对岸,更在他身边,在他倚为股肱的朝堂之上!

是黄潜善,是汪伯彦,这两个他曾经无比信任的宰执大臣,在背后向大宋的江山社稷,狠狠地捅着刀子!他们在挖大宋的根基,在断送大宋的未来!

“黄潜善!汪伯彦!”

赵构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名字。

“平日里在朕面前巧言令色,口口声声为国分忧,为朕分忧!竟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朕……朕……”

李彦仙伏在地上,心中既是震惊又是快意,但更多的是对官家此刻状态的担忧。

“传朕旨意!”赵构猛地停下脚步,因愤怒而摇晃了一下,但他强撑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嘶哑,“宣黄潜善、汪伯彦,即刻入宫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