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方深邃的眼睛,蔡京心里咯噔一跳,碗中的肉,顿时觉得不香了。
要知道,宋朝的通讯远没有现在这样灵通,从汴京发出去的消息,少说也得个把月才能到福建。
虽然汴京因为推行新政吵的热火朝天,但还远不至于你死我活的地步,也仅仅围绕掌握信息差的朝廷重臣们而已。
简单说来,连各司衙门的芝麻官,都未必知道朝廷要变法,王安石要做宰相。
更别说远在福建的蔡京了。
但王方聪明,蔡京也不傻。
今夜虽然不至于是场鸿门宴,但蔡京清楚,王方不会不带着任何图谋来请自己吃饭。
要不然他图什么?闲的胃疼?
蔡京不怕王方对自己有图谋,他更怕自己连被图谋的价值都没有,那他这辈子,可就真的碌碌无为了。
大脑飞速运转的蔡京,想起他那位已经过世的堂兄蔡襄,教给自己的一句话。
面对上位者,要无限坦诚,近乎笨拙的坦诚,远远胜过步步为营的算计。
如今,王方就是上位者。
蔡京清楚,自己现在就像一个等人购买的商品,只有让买家了解自己,才有被购买走的机会。
如果真的被买走,今后自然不愁前程,反之,他大概还要再熬个十年,甚至二十年。
“小弟没读过多少书,见识浅薄,不敢妄言国政。但刚才王兄有句话说得好,国家养士百年。我等身为士子,读圣贤书,不可不将社稷兴亡袖手旁观。”
王方眼前一亮,坐直了身子,示意蔡京继续说下去。
蔡京开始紧张了,能不能入这位王衙内的法眼,他心里也没底。
“小弟从荒野山中而来,不敢说经历世事沉浮,但民生疾苦,一路从福建走来,多少还是看到一些的。
想当年文景之治,国家积粮如山,百姓一日竟有吃三餐之粮,实可谓富足。而反观当下,虽自诩为太平盛世,然则田野尽是枯黄之稻粟,阡陌尽是瘦弱之百姓。如今的百姓,莫说一日三餐,便是一日两餐,能将就温饱,都已是富裕的人家。再碰见天灾人祸,百姓就只有等死一条路可走。此外还有各项辛苦服差役的活计,国家五等户,繁重赋税,竟皆在二三户身上,穷苦百姓还要遭受地主老财压榨,更别说边关百姓,更得时时刻刻提防辽国西夏的入侵。小弟窃以为,今日之大宋,已然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候,非得狠心舍去一些东西,大宋江山才能千秋万代。”
王方脸上有了丝浅浅的笑意,但依旧不置可否。
“蔡兄果然高见,不知蔡兄说的这些问题,应该如何解决?”
蔡京神情凝重,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早些年的事能够狠狠心做下来,或许就不会成了今日这个局面。今日病入膏肓,恐怕便是用猛药,也无济于事。”
王方皱起眉头。
“不知此言何意?”
蔡京笑道。
“王兄该比我更明白些,怎么现如今反而糊涂了?庆历年间,范公曾推行过新政,只可惜不了了之,像范公等忠义之士,也都遭到贬斥,其实当年,应该坚持下来的……”
蔡京叹了口气,随后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王方轻轻点头,心里已经有几分满意了。
认同推行新政就好。
最起码立场是相同的。
“若是来年科举,试题正是要考生针对时局分析朝政,蔡兄恐怕要让考官们眼前一亮啊。”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蔡京不过泥潭中的一只小泥鳅,怎敢当王兄的谬赞。”
“蔡兄不要妄自菲薄。”
王方神采奕奕。
“我看蔡兄,前途无量。只是在学问上,还欠了点儿……”
王方故作神秘地看着蔡京。
蔡京一怔,咬了咬唇。
“还请王兄赐教。”
王方身子前倾,缓缓说道。
“不知蔡兄平日里,是否修行?”
“修……行?”
蔡京更懵了,摇了摇头,表示不懂王方说的话。
“小弟只知道出家人要修行,原来连我等俗世中人,也要修行么?”
王方呵呵一笑。
“蔡兄未免浅薄了。有道是人间留不住,喜则生悲,悲极则怒,更何况还有生老病死,若是不修行,世间万般疾苦,如何能承受下来?”
“是……王兄所言甚是,是小弟迂腐了。”
“这不怪蔡兄,要怪就怪如今的圣贤书,已经行将就木,那套老掉牙的东西,已经把读书人都给教成傻子了。读书要的是功名利禄,而不是为天地立心。要的是荣华富贵,而不是为生民立命。可笑如今庙堂上衮衮诸公,皆是饱读诗书的大儒,就只知道张口古言,闭口古训,国家内忧外患,他们浑然不知,而且一心图功名利禄,等到大军压境,这些反对范公等人的大臣,立刻跑得比谁都快,卖主求荣的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但现在,如果朝廷依旧拿这样的东西给读书人看的话,我只能说,大宋江山就这样断送在这一代了。”
蔡京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用帕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这是可以说的吗?
“王兄真是……古道热肠啊。”
王方目光深邃,似笑非笑。
“我说的,也是蔡兄心里想的吧?”
蔡京惊得身子哆嗦一下,筷子都给碰掉地上。
“失态了……”
蔡京赶紧将筷子捡起来。
王方呵呵笑道。
“蔡兄,你我又不曾煮酒论英雄,我不是曹操,你又何必学刘备呢。只是你我大丈夫,见国家困顿,岂可冷眼旁观?不说赴汤蹈火,也该尽些心力,你说对否?”
蔡京连连点头。
“我也常欲报国,只怕报国无门。若是能有人提携一二,小弟就是肝脑涂地又有何难呢。”
蔡京说着,一对细长的凤眼,偷偷打量着王方。
王方目光一沉。
“与其找别人做靠山,不如自己就是靠山。今日与蔡兄投契,不知来日可肯赏光?”
“来日?”
王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过几天,我要在大相国寺开讲座,到时候还请蔡兄来捧场啊。”
“讲……座是什么?”
“经筵。”
“经筵……官家也会来啊……”
蔡京瞪大了眼睛。
“那当然,一般的场合,能请得动我王方吗?”
蔡京真是又激动又高兴。
人不怕没能力,就怕没机会,若不是今晚认识了王方,他大概也就在个六七品的官职上混日子,到退休的时候能当个三四品已经是开天恩了,还妄想能见到官家?简直是痴心妄想!
贵人啊,真是贵人啊!
蔡京心里说不出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