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远走越国

三天后,范蠡穿上嫂子为他赶制的浅灰色直裾长袍和白色胫衣,登上一双新麻鞋,束起发冠,准备去宛县找文种了。范伯依旧穿着平时的粗麻旧衣裳,见弟弟像变了一个人,感慨说:“今日你这番装扮,和爹年轻时一样。好二弟,你天资聪颖,到了宛县,更要本本分分做事,凡事别太出风头!”离情别绪压抑着范蠡心中的激动,他低声而温和地说:“好,哥哥放心。家里都靠你了,可要多保重身体。”

出发前,范蠡抚摸着黑将军毛茸茸的脑袋,嘱咐它:“好好看家护院,等着我回来。”

范蠡背着简单的行囊走了半日便到了宛县。抬头看,天空湛蓝,几簇白云缓缓飘过。他略加打听便找到了文种的宅子,和门仆交代了来由,接着跟门仆进了庭院。他看见前方筑于高台上的一处楼阁,非常小巧规整。脚下是一条石子整齐铺成的小路,直通楼阁下方的台阶。台阶左右各有一只半人高的黑色陶罐,盛满了经日的雨水,铺着小小的睡莲,游着几尾鲤鱼。

仆人引着范蠡来到文种的文房门口。文种身着黑色深衣,正伏在案头写信。案几上堆放着几卷竹简,用麻绳整齐地捆扎着。案几侧面的云卷纹是整个文房里唯一的修饰。窗外正传来阵阵的鸟鸣,纱帘上竹影浮动,衬得文房安安静静。

未等仆人说话,文种已察觉到有客人来,于是停笔侧目。见是范蠡来了,忙搁了竹笔上前迎接。只见范蠡眼角眉梢飞扬着神采,气度卓尔不群。文种笑容可掬:“少伯,我正等你呢!”

范蠡大大方方地说:“少伯不才,全凭大人差遣!”

文种拉着范蠡朝坐席走:“说什么差遣,是我倚仗你才是。”

范蠡不善于寒暄,急切地想去看看宛县的兵器,于是说:“大人,兵库一处有何吩咐,少伯即刻去办。”

文种倒也干脆利落,说:“正为兵器的事苦恼不已。若是将来和吴国打仗,现有的那些兵器,无论形制还是数量都是远远不够的。”

话音刚落,范蠡便说:“大人,我这就去看看,可有什么方法坚甲利兵。”

文种笑着说:“少伯,不急!让我先安顿你再从长计议。”

范蠡依旧急切:“大人不必费心。少伯自小贫贱,吃的不追求美味,住的更是简单,一根树枝挂衣,一方草席睡觉足矣。咱们早些去兵库见识见识吧?”

这时仆人上了茶。文种让茶:“少伯,一路炎热,也尝尝我做的橘皮茶。上回我在你家中喝了,觉得甚好,于是也让家仆去采买了一些。来尝尝看,此茶如何?”

范蠡依着文种所说,细尝了尝,又观察了汤色,说:“此茶琥珀色,味道厚重而甘甜,有独特的陈香,是好茶。”

文种欣慰地笑了,又对范蠡说:“宛县离三户寨虽不算远,但想必你是第一次离家,有什么需要照拂的,尽管来找我,就当我是你的兄长吧。”

两人聊了有一会儿。文种夫人关照家丁做了一桌美味的菜肴——热气腾腾的羊肉、炙兔、鱼脍、酸蜃肉、腌芜菁、莲藕佐桂花饴,还切了甜瓜,和清酒一并放在小小的青铜冰鉴中。器皿摆放整齐,温馨明亮。

文种请范蠡落座,笑呵呵地说:“少伯,今日聊备酒菜庆贺你来宛县,以后就当这是你的家。”

范蠡诚挚地说:“得大人如此厚爱,少伯三生有幸。”

席间,文种范蠡品菜吃酒,逐渐酣畅,从占卜说到剑术,又从草药、编钟说到美人。文种被范蠡的博学多才所折服,频频举杯。然而他不胜酒力,很快就喝醉了。文种红着脸,觉得自己非躺一会儿不可,趁有几分清醒,让门仆带范蠡到城南的宅院去安歇,明日再来议事。

第二日,范蠡从文种那领了钥匙,到兵库看大门。虽然是不起眼的卑职,他却甘之如饴,郑重其事,仿佛他是楚国大司马。推开大门的一瞬间,范蠡惊呆了,真是刀山剑海,寒意袭人。如此众多的兵器,只是杂乱堆积着,多了少了无从知晓。略加琢磨,他便用方形陈列法使兵器一览无余。空暇时,他兴致勃勃地舞枪弄棒,各式各样的兵器好用与否他一拿便知。他用铜戟排兵布阵,想象着自己指挥三军的大场面。他还发现,宛县用于防护的甲胄储备不足,以肉搏金,势必会影响士气,这成为盘踞在他心中的一个心结。当他躺在战车里睡觉时,这个心结盘旋不去,想到沉沉入睡,梦里尽是冰戈铁马。

范蠡十八岁这一年,等来了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楚国在鸡父战败后,楚王责令宛县等军事重镇整顿军备。文种与各级职官商议这件事,范蠡也被传了进来。文种的意图原本只是让范蠡旁听,学学本领,未曾想县司马注意到了范蠡,说:“范少伯看过宛县的攻车、守车、兵器,有何见解?”

文种及时咳嗽了一声,范蠡会意,说:“少伯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县司寇看不起范蠡:“一个看守兵库大门的,不必问他。”

范蠡本不想参与职官们的讨论,被司寇这样一激,反而改了主意:“我还真知晓如何改良甲胄,诸位不想听吗?”

县司马鼓励范蠡:“小子,说。”

范蠡得意地说:“从前各国交兵,比试高下,点到为止。贵族们佩戴饰有浮雕兽面纹的青铜胄,甚为精美,这是少而精的做法。后有素面铜胄,明显是简省了,乃是为了适应增多的兵力,形制也不拘一格,比如尖顶青铜胄,可在近身作战时以胄代剑顶撞敌人,增加敌人从上方打击的难度。以此来看,胄的形制如何,取决于面对什么样的敌人,什么样的战争。依我之见,宛县可率先用铁胄,不必复杂精美,但求结实舒适。”

县司马带头叫好,转而对文种说:“县公大人,这位范少伯小小年纪,见识可不浅薄。若只让他看门甚为可惜。依我之见,可向楚王提请,让他掌管甲胄制作,为宛县贡献才能。”

文种为掩盖对范蠡的偏爱,故意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县司马说的是,可少伯乃布衣出身,本不符合楚国用人的规范。如果两个月之内,少伯能让宛县士兵人守一领铁胄,我将竭力向楚王申明。若是做不到,还是安分守己好好看门吧。”

一位县师中的老将循着范蠡之前的话,说:“范少伯提到要了解对手,难能可贵。依我所知,吴军的战斗风格已从不施诡谲转变为诡计多端。他们战车和步兵互相配合,步兵先与敌人接触制造战机,然后后方的战车以“奇兵”的姿态突然袭击。加上吴国铸剑技艺高超,吴人训练有素,骁勇善战,要制服他们并非易事。”

县司马听罢,心下一虚,幸好有范少伯,否则这等艰难差事,他该如何应付。

范蠡领了命,终日冥思苦想却无进展,心情越来越烦闷。说说想想再容易不过,可要真正做成一件事,半分功夫都省不得。这日他到街上散心,正有一群小孩子放纸鸢。晴空之上,一只鲤鱼飞得越来越高。随着一声惊叫,纸鸢落在了一棵树上。孩子们傻傻地站着,手足无措。范蠡朝他们撇撇嘴,而后爬上了那棵树,到了树上才发现,纸鸢落得更远。他折下一根树枝去挑纸鸢的线,随着纸鸢轻轻飘落在地上,他也一跃而下。孩子们拥着范蠡欢呼起来:“谢谢大哥哥,大哥哥你真好!”他轻松地笑了。当他看着片片树叶,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丝灵光。

范蠡找到一位叫杜荣的铁匠。这是一个面向柔和性情细致的人,乍一看不像铁匠,倒像是书生。范蠡将铁胄一事说明,杜荣很快就得了要领。原来他也是一个喜欢专研兵器的人,想去宛县做些事,也和范蠡一样,因没有贵族身份而入仕无门。

范蠡和杜荣不断切磋、锻打,做出若干手掌大小的铁片。上头尖下头宽的用于缝制胄的顶部,长条形的用于缝制其他位置;接着,杜荣用一只小铁钻在所需的位置上依次打孔,再用坚韧的麻绳将所有铁片连接起来,套在竹篾编织成的模型上;最后用皮革和麻布做内衬,便得到了一个铁胄。这种铁胄轻便、保暖、亲肤,可以调节大小,某一块铁片损坏亦可单独替换。

范蠡看着这样的铁胄,稍稍满意。他斟酌片刻又有了主意:在铁胄正上方多加了一层厚铁片,而在外侧使用皮面,做成了一个“此处薄弱”的障眼法,可为士兵们争取刹那机会反击敌人。

范蠡在杜荣的铁铺不眠不休,困了就打个盹,过了十来天,熬得双眼通红,直到做出了一领完全满意的铁胄才离去。

文种轻轻地拿起铁胄,仔细端量,然后传给县司马、司寇等人逐个查验。县司马看后大加赞叹:“虽无复杂的调剂和精美的雕刻,但有简洁之美,可快速满足增多的兵力所需,妙!妙!”说着,他试戴了起来:“轻盈、妥帖,少伯有心了!”县司寇将信将疑地戴上,顿时无话可说。

随后,范蠡将制作铁胄的步骤和技艺传授给全宛县的铁匠,合众之力加紧制作。宛县变成了一座有声的城,叮叮当当,夜以继日。此外,宛县又多了买卖皮革、麻绳、铁钻的商人,街巷分外热闹,看得文种笑逐颜开。范蠡每天在铁铺里穿梭,事无巨细地关照。每制作好一批铁胄,他就随车运送到兵库,整齐码放,再将大门锁好。

两个月后,宛县县师于练兵场训练。每位士兵的脚边都放着一领铁胄。文种请范蠡示范佩戴的方法,众士兵一步一步照做,将铁胄戴得整齐威严。他们被风吹黑的脸上,露出欣喜而略带天真的笑。

未等文种向楚王说明破格任用范蠡一事,宛县的消息已传到了周边小国。蔡国使臣进贡时恭维楚王“用人不拘一格”,楚王竟一头雾水。等使臣离去,楚王才问起文种和范蠡做铁胄一事。然后,楚王沉默了,盛赞文种慧眼独具,激动地说:“有子禽在,本王何惧伍员回来复仇?”

新令尹子常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大王所言极是,大王英明!”

暗地里,子常很担心楚王提文种为令尹。他在铺着竹苇、皮革和丝绸的三层软席上,面对着满席美酒佳肴已是食不知味。他百思不得解:三户寨怎么会冒出一个范少伯?若没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文种绝无今日气候……

一晚,范蠡夜归时,有几名黑衣人从不同方向朝他走来。范蠡快速拔剑,警惕地质问:“你们是谁?”并无人回答,只有大胆靠近的脚步声。见他们一起攻上来,范蠡奋力过招,寻得一线机会立刻向城外逃命去。几名黑衣人并不追,拿出箭弩,朝范蠡各自射了一箭。

范蠡已有防备,蛇字形奔跑,但他的肩膀仍然中了箭。他吃痛跌了下去,怒声质问黑衣人是谁,为何下此狠手,而那几个冷面杀手正提剑靠近。范蠡只好拼了命跑,踉踉跄跄,几次要朝前摔下去。他咬牙坚持着,每一步都万分艰难,每一步都拼尽全力。他见到一片树林,急忙躲了进去,虚弱地靠在树下,极力地保持警惕。他知道,到天亮时,这一带就会有农人起早耕作,那些人再胆大妄为也只能作罢,但他得先熬过这一晚再说。血已经湿透衣裳,他艰难地扯下衣袖,扎紧伤口。

树林幽深,那些人并没有找过来。范蠡仍不敢大意,将细小尖锐的树枝堆起来,坐在上面,让不适感帮自己保持清醒。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他冷得牙齿打颤,除了伤口作痛,还因未进食而饥肠辘辘。百种不适,唯有忍耐。天总算亮了。农夫牵着耕牛缓缓走来。那牛儿的哞哞声,竟成为范蠡耳中最美的天籁。

宛县还是一样热闹,天空湛蓝,白云飘飞。范蠡不知招惹了谁,不敢轻易露面,只能躲在树后,让放纸鸢的小童帮他给文种秘密传信:“入夜后,少伯在城南等他。”

文种正和县司马议事,为楚王的新令满腔愤懑:“哎!楚王见宛县坚甲利兵,又听了子常的谏言,欲讨伐鸡父之战中逃跑的几个小国,实乃不仁之举。若不能从善如流,与民修养,恐怕楚国将有危难。”

县司马附和说:“县公所言不错。新令尹子常好大喜功,不讨伐小国怎能彰显他的功绩?有他每日吹风,大王恐怕更不听你的说辞了。我看,你多说无益,不如作罢,任由差遣便是。”

文种叹了一声,已感到仕途无望。他接到小童送来的信,匆匆一瞥后,瘫坐在席子上,手不住地颤抖。县司马忙问:“县公,发生了何事?”

文种木然片刻,答说:“少伯出事了。”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范蠡回到文种在城南的宅院。院中桂花疏影,花香若有似无。由于他经常住在兵库,这里格外冷清。他裹紧衣裳,收紧袖口的几分余热,不生火也不点灯,坐在黑暗中等待着文种。

夜里,文种和仆人悄悄来了。文种见范蠡在哆嗦,便把披风解了下来,披在他的身上,又差仆人速速去马车上拿药酒、热茶和饭食。

“大人不必费心,非常时刻,小心才是。”范蠡虚弱地说,他一朝被蛇咬,唯恐有人再来。

“少伯尽管放心,我一路很小心。”文种说罢,朝仆人挥挥手。

范蠡环顾四处,仍不安心,说:“大人跟我到屋顶上去。”文种觉得范蠡是过度紧张了,可见他力气虚弱,不忍与之争辩,便依从他从宅院一侧的石阶逐级而上,来到了屋顶。

“这里视野好,万一有人来袭,我就从这里放箭”。范蠡面色苍白,但眼睛依然很亮。文种看到他备了箭弩和一桶竹箭,暗暗佩服他的警惕心——要建功立业,就得找这样胆大心细的可靠之人。

待仆人放来一张软席,送上药酒,二人便席地而坐。文种给范蠡擦药,眼见他箭伤狰狞,心中自责不已。

“少伯弟弟,文种对不起你啊!请受我一拜!”文种要行跪拜大礼。

范蠡忙拦住了他:“大人这是做什么?”

文种颓然地坐下,自责道:“若不是我让你破格行事,怎会有今日之祸?我应该想到,子常心胸狭隘,你我何必立这一功?我对不起你,更愧对宛地的百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宛县县公了。”

范蠡一下子都明白了,沉默了下去。随即问:“您眼下有什么打算?”

文种笃定地回道:“离开楚国。”

“当真?”范蠡问。

“少伯,你说,难道我们还能再待下去吗?”

“文种兄可有去向?”

文种说:“我夜观天象,有意去东南方。不知少伯老弟可有见解?”

范蠡沉思良久,悠悠地说:“东南方向有吴越二国。吴国礼乐文明,越发强大,本该是个好去处。可若去了吴国,恐怕要为伍子胥所用,将来他要回来伐楚,大人定然为难。越国虽是一个蕞尔小国,却胜在百废待兴,柔弱正是机遇所在,何不去搏它一搏?”

文种激动地说:“少伯老弟说得好!越国好,且不以出身论英雄。你何不跟我一道,从头开始,建功立业再归来?”

明月正从一片阴云中露出整个月盘,皎洁明亮,仿佛范蠡的心境。他目光如炬,笃定地说:“好!”

文种释怀地朗声大笑。眼前的一切,他终于都不必在意了。他忽然想到一事:“对了,自今往后,你必然是有姓有名的人,你不要再叫少伯了。”

范蠡错愕地看着文种,只见他抚着长髯,细细思量。过了一会儿,文种说:“‘蠡’字如何?”

范蠡仔细品味这个字。

“你当像一只海中的小螺壳,观潮听浪,顺势而为。唯有如此,才能在诸侯争霸的乱世建功立业,走出坦途。”

范蠡轻念出声,笑着拱手相谢:“多谢文种兄指点。”

当范蠡抬头仰望天空,东南方向有一颗明星分外耀眼,在祥云围绕间熠熠生辉。这一晚,他们把酒话古今,从周王室的礼乐说到山海的遥远,直至天光微白。

恰逢朔日,适合远行。范蠡独自骑快马回三户寨与范伯道别。亲人分隔,自有千般的不舍得。临别时,范蠡对范伯说:“哥,我兄弟二人自小无父无母,长兄如父,半生辛苦。少伯一定争气,不做出一番事业绝不回来。”范伯流着泪:“傻二弟!家永远都是家,哥在家等着你。”

一位商人朋友得知文种将去越国,特意安排了熟悉路线的车夫,挑选了两匹体格健壮耐力一流的好马。文种备好了盘缠,带上了四只髹漆木箱,里面除了一路上的衣食所需,还有从楚国工官那里采买的青铜器以及四处搜罗的丝织刺绣、精美玉器,以备与越国君臣沟通之用。

到了文种占卜的未时,范蠡准时回到宛城。两马三人四箱一路向东出发了。风物变换中,范蠡渐渐放下离乡的沉重,憧憬起异乡的前程。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他们已经去国近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