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与死

公元 755年,大唐天宝十四载冬月的一天。

河南道陈留郡封丘县,坑坑洼洼的城墙上。

爆炸声接二连三地传来,每一次巨响之后,城楼上都会剧烈摇晃。

无数的沙石尘土簌簌落下,扑打在人脸上,刺痛过后,就是满嘴满鼻孔的泥渣。

姜皓屏住呼吸,扑打着脸庞,等到黏附的尘土掉得差不多了,才敢呼吸。

今日的这场战斗似乎比往日的都要激烈,用的火药也远超过往。

姜皓判断,敌军已经快失去耐心了。

火药过后,庞大的黑影在头顶掠过,然后在城内的某个地方砰然碎裂。

这是抛车开始投掷石块了。

接二连三的石块滚过城楼上方,砸中城内的防御工事,两败俱伤,碎石断砖飞溅四周,砸得本就斑驳的城墙更加坑坑洼洼。

一块大石砸中了城楼上方,惨叫声传来,随后又无声无息。

大石底下慢慢渗出了鲜红的血液,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流淌蔓延。

随后,“嗖嗖嗖”激烈的风声响起,新一波的箭矢攻击又到了。

敌军的箭做工精良,箭体用的是厚实的白桦木,再加上他们为了攻城,专门建造了轒輼车,车上搭建着木制高台,弓箭手站在上面射得又快又准。

在这重重攻击之下,守军如同待宰的羔羊,几乎组织不起像样的反攻,只能被动挨打。

姜皓觉得,这一次的伤亡也许会远超前面几次。

光是他所带领的这个小队,十个人就已经没了四个。

这个小队的小队长早就死了,临急临忙找不到人顶替,姜皓就被临时指派为这个小队的小队长。

他转过头大声地对其他队员道:“跟我来!”

他看中了一个死角位,经过计算和好几轮验算,他确认,那个地方位于敌军高台弓箭手的视线盲区,可以避过这一轮的箭雨攻击。

他要尽可能地保留战力,避免无谓的牺牲。

然而还没等他走上两步,就听见一声凌厉的风声划破空气,带起了涌动的气流。

姜皓下意识地偏头一躲,气流从他耳边擦过,身边传来了一声惊叫。

姜皓暗道不好,转头看时,果然看到跟在他身后的孙小二喉咙上正插着一支白羽箭。

箭头已经穿过孙小二的脖颈,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孙小二的身体抽搐了一下,随后倒了下去。

姜皓连忙抱住他,呼道:“小二,小二,你怎么样?”

姜皓想把箭拔出来,但箭捅得太深,一拔就死,他又犹豫了。

孙小二的喉咙受损,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大兄……”

孙小二是城中捕快,跟姜皓的关系本就比其他人更亲密一层。

姜皓手下的捕快们都这么叫他,经过这几年的相处,众人早已不当他是上级,而当他是如父如兄的家人。

姜皓忙凑过去,安慰道:“别怕,我立刻让大夫来瞧,你这伤势,将养几天就……就好了。”

说到最后,姜皓都结巴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拙劣的谎言。

孙小二微微摇了摇头,他哑声道:“大兄,我想埋在田里头……”

孙小二在城外有家中留下的永分田,他一家八口全都死于战乱,都葬在那里。

孙小二想挨着他们入土。

姜皓默然,一会儿道:“你放心,大兄一定给你风光操办。”

孙小二的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笑容:“多谢……大兄……大兄……真好……”

他断断续续说完最后几个字,喉咙间一阵咕咕作响,然后闭目而逝。

小队的其他队员围上来,默默地抚摸着孙小二的脸,做最后的告别。

姜皓把脸别开,却恰好看到孙小二烂得不成样子的裤子,已经遮掩不住他的大腿。

裸露出来的大腿皮肤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在渗血,有的却已经溃烂流脓。

一股强烈的情绪在姜皓心中涌动,如同失控的洪水,猛烈地拍打着他的心房,让他几近窒息。

他记得,就在昨晚,孙小二还腼腆笑着跟他说,等仗打完,朝廷赏钱下来,他就够建房娶媳妇了,到时生几个胖大小子,孙家也不至于绝后。

当时其他队员们都在起哄,只有他望向孙小二涨红的脸颊,不合时宜地横加打断。

战前立flag,从来都是不祥的征兆。

果然,一语成谶。

转眼间,孙家最后的血脉也成为了地里的一抔黄土。

战争的残酷让生死之间不再如隔天堑,而变得家常便饭。

无力感和愤怒感吞没了姜皓。

明明可以减少伤亡,明明可以采取更高效的防御,明明可以……

明明有无数的办法,可以扭转战局,然而一切都毁在了贪官蠹吏之手。

没想到,自己穿越后来到大唐,竟会遇上同样的事。

姜皓将孙小二的尸身妥善放置在一个台基背后,带着其他队员躲进了那个死角。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郑重地在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写下只有自己理解的记录:

“5、14.11.11,孙小二,守城。”

虽然不知道这样下去还能不能等到朝廷颁发抚恤银的那一天,但记录还是需要的,何况弟兄们也需要这么一个念想。

随后他就这么无精打采地靠墙坐着,任凭墙外的战事如火如荼,只是低头看着地上,晕眩感一阵一阵袭来。

穿越前,他是知名985学府土木工程的一名大学生。

受学长看重,他成功加入了校学生会。

那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总觉得马上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没想到高校早已变成了一个小社会,里面充斥着人性的自私和狭隘。

他左冲右闯,孤军奋战,本想着凭一己之力,纠正这世间种种不公。

可最终抵不住其他人的联合对抗,处处为难。

他被排挤、孤立,最终不得不退出学生会。

从此,他懒得再与人交往,整天沉迷于DIY手工,借此排解自己的郁郁不得志。

没想到,一次阴差阳错,他居然魂穿到了大唐一座小县城——封丘县主管治安的县尉身上。

在这里,他惊喜地发现,人际关系简单了许多。

他和手下的捕快们意气相投,都是做实事的人,不搞那些花架子,做完手上工作,还常常一起谈天说地,喝酒听曲,过得快活无比。

虽然顶头上司县令人不怎么样,但姜皓跟他没有多少工作往来。

县令只忙于搂钱,对治安不感兴趣,这给了姜皓充足的自由空间。

姜皓很是享受了一段没有勾心斗角的平和时光。

为此,他一点都不后悔穿来这个没有娱乐、游戏、网络的单调世界。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松惬意地过完一辈子,直到战乱突如其来地发生。

其实也并不算突如其来,对于姜皓这个知道历史进程的现代人来说,这是一段注定的历史。

他只是一时忘了,自己正身处天宝十四载,这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

安史之乱。

盛唐转衰的转折点,也是藩镇割据的起点。

历史的宏大叙事落到个体头上,只剩对美好生活的粗暴打断,和对生离死别的强行推动。

安禄山起兵之后,挟带风雷之势冲击中原,河南是他的第二站。

短短十几日,陈留郡已经尽数陷入战火之中。

有的城已经沦陷,有的干脆直接投降。

唯独封丘这座不到万户的小县城,仗着不高却固若金汤的城池,竟硬扛安禄山的干儿子孙孝哲扛了半个多月。

但也付出了伤亡惨重的代价。

在这种大背景的变化下,若是有能臣干吏,还可以庇护一方。

而若是贪官蠹吏,被太平日子掩盖的种种矛盾会急剧激化,决策错误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会成倍扩大。

封丘惨重的伤亡数字就是其中一个例证。

错误的决策,无力的反击,混乱的人员调动,都在消耗着这座城为数不多的抵抗能力。

守城成功的希望,在一点点地降低。

姜皓忧心如焚,他曾试图站出来,改变不利情况。

但这一行为被他的上级解读为要抢功,于是百般打压,严防死守,就是不让他插手战略战术的制定。

姜皓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个个曾经认识的鲜活面孔变成双眼紧闭的灰白脸庞。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

姜皓不断反问自己,不断地推演可能的行动方案。

推演来推演去,行之有效的行动方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谋反。

自己当县令。

可这么一来,自己跟安禄山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做能够服众吗?

不会跟当年的学生会一样,最后沦落得众叛亲离吧?

姜皓内心天人交战,一时之间委决不下。

突然,一个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报!县丞殉国,县尉为代县令!”

一个传令兵的声音响彻了城楼,他喊得格外嘹亮,脑门上跑得全是汗珠,目光快速搜索着姜皓的身影。

姜皓一愣。

县丞殉国了?

那家伙不是很怕死,一直躲在后方吗?

传令兵找到了姜皓,仿佛读懂了他眼中的疑问,补充禀告道:“刚刚投过来的一块巨石,恰巧击中了县丞所在。”

县令和县丞相继殉国,依照大唐律例,紧急事态下,应当由排名第三的县尉顶上,暂代县令之职。

城楼上所有士兵都看向了阴影中的姜皓,他们麻木不仁的目光中重新燃起了亮光。

所有人心中都萦绕着同一个想法。

天不绝封丘!

姜皓雷厉风行的手段早已在城中知名,封丘治安数一数二完全归功于他。

民心的天平已经倾斜:如果真的有人能救封丘,那个人非姜皓不可。

姜皓万万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都没想好的解决方案,老天竟双手奉上。

是老天也看不过眼,所以亲自出手了吗?

命运的一刻终于来临,姜皓内心波涛汹涌。

他定了定神,对传令兵道:“传令,城楼上的人除了射箭的,全都撤到垛墙后面去。”

传令兵精神一振,赶忙去传令了。

在敌军没有正面攻城的时候,堆那么多无用的步兵拥挤在城楼上就是一个错误,只会白白增加伤亡数字。

姜皓顶着箭雨,弯着腰一溜烟小跑到了一名弓弩手的身边,问道:“战况如何?”

弓弩手忙道:“看起来他们又要出飞云梯了。”

火药也好,投石也罢,包括箭攻,都是为了掩护步兵登梯夺城。

而守城的关键就在于能不能阻止这一步。

姜皓又问道:“能把爬梯子的都射死吗?”

叛军装备精良,既然有轒輼车,自然也少不了飞云梯。

飞云梯底部巨木为床,装有六轮,顶端设有倒钩,一旦搭上城墙,很难推倒和破坏。

弓弩手为难道:“我们很多弓弩都出了问题,不太射得准。但是弓箭就更不行了,没哪个是正经练过的弓箭手。”

之前一次对面出飞云梯攻城时,他们守军几乎是靠血肉去堆,勉强扛住了飞云梯下来的一波波步兵。

再靠狂丢火油,才把那次登城攻势给打退的。

但现在问题是,前次用得太多,现在火油供应已经跟不上了。

姜皓想了想,道:“把弓弩给我。”

弓弩手赶忙把手中的弓弩递给他。

这是一张标准的木质单兵双臂擘张弩,射程大概二百三十步,是这个时代唐朝军队中最常用的弓弩。

姜皓一看,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由于常年没有维护保养,加上战况激烈,弩弓、弩臂容易变形,这使得弓弦的角度也发生了错位。

射出去的箭矢自然不能按照既定轨道飞行,于是就发生了弓弩手所称“射不准”的问题。

姜皓手中没有测量工具,只好以手指跨度简单测量弩臂的变形程度。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系列数学式子,脑细胞快速运转,式子疯狂地拆解变幻,快速推进,很快就得出了计算结果。

这似乎是他作为穿越者唯一的福利,能够快速地进行复杂的心算,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古代没有计算机的问题。

只见姜皓撩起弓弦,拔起锲钉,把它按在了另外一个位置,又重新把弓弦挂了上去。

姜皓把弓弩递给弓弩手:“再试试,不行就多射几次。”

说着,他急匆匆地就离开去找下一个人了。

那弓弩手拿回弓弩,发了下愣,咕哝道:“从没听过姜县尉还会修弓弩的……不过这也修得太简单了吧?”

弓弩手一转头,看见飞云梯已经架起来了,赶忙也架起弩箭,对准其中一个爬到一半的人,扣动弩机,发射了出去。

箭矢在空中掠过,划出一道无形的痕迹,粗暴地钉入了那名敌军士兵的胸膛。

那名士兵连呻吟都来不及发出,就仰头摔了下去,连带把下面一人也砸得差点脱手。

弓弩手怔住了,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看手中的弓弩,半晌骂了一句:“卧槽!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