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天炯集
- 李长莉 (日)久保田文次 (日)宫崎黄石编
- 4字
- 2025-04-28 11:27:08
文章言论
一 《〈二十世纪之支那〉初言》(1905年6月3日)[1]
卫种[2]
发刊之趣意
一国之文明,系于一国之学术,而学术之程度,恒视其著述之多少为差。著述者,其研求学术之结果乎!
欧美文明诸邦,若德、法、英、美等,每岁发刊图籍,不下六千余种。故其学术日研而日进,其所发明之学理,日阐而日新。如建塔,如积薪,后来者居上,昔以为崭新之论者,今则以为陈言矣。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追嬗于无穷,而著述亦生生不尽也,故其文明程度遂与之日高。
欧美勿论矣,即近而观诸日本,何独不然?其专书勿论矣,即杂志何独不然?就日本之杂志而论,每月所刊行者,计百数十种。其种类不同,而结构各异。其程度不同,而深浅各异。上者足补学士专家之推理,下者以供妇人孺子之诵读。其势力与教育相为表里,其普及较他书尤大也。其民德、民智、民力之进步不已者,未尝不因乎此。
反而观诸支那,则见其退而不见其进也。客岁统计尚得十余种,今且不及十种,我国民程度即此可占。夫杂志者,促民德、民智、民力之进步,挑发而引导之活机也。以今日之支那与欧美日本相较,宜有以挑发引导我国民者,实非倍葸不为功,乃百不逮一。况列强之殖民于我土地者,已星罗棋布,以最劣之民族与最优者相竞争,其处必败之势,亦属天演公例,爰是则吾人不可不有以拯救之。拯救之方策如何?亦曰:挑发而引导之,使其德、其智、其力皆有所进也。然后对于内,足以组织完全之国家;对于外,足以御列强之吞噬。于是树二十世纪新支那之旗于世界!此则我《二十世纪之支那》杂志所以发刊之趣意也。
然吾人将执笔以从事编纂之际,或有否定者焉,曰:以汝之学,弇鄙而不文,不足以就斯学,我支那祖国,无烦吾子忧也,汝其勿为。随之而有奖励者,坐我之侧而慰我焉,曰:汝虽不文,而凭此一点赤诚,必欲唤起我同胞之睡梦,汝之志诚,足嘉。且以支那今日之状态,正溺于文胜之弊,汝之不文,言且易入,国民其或有听汝之言者乎?则汝之不文,正汝之便益也。汝其勉之,汝其勉之!
吾人将闻前者之说而惧乎?将闻后者之说而喜乎?然其实不足惧亦不足喜也,吾人惟有守此进取之志而一振我二十世纪之支那!
主义
虽然,吾人发刊之趣意既如上所述已,而吾人之主义亦不能不问。主义者,杂志所必要,犹商估之有看板乎!
世界有名之主义为今日列强所趋势者,则政治家之帝国主义其最著也,与吾人之主义同耶否耶?在十九世纪初,平等、博爱之说大昌于世,学者无不唱和,则宗教家之社会主义是也。自帝国主义既出而风会一变,此主义乃昔盛而今衰,与吾人之主义同耶否耶?又欧洲大陆,今日虽悉定宪法,脱专制之毒,而国民之权利与自由,皆从国法上所认定。乃各国人士尚以为政府时有专横,必欲尽拔其根株然后快,遂倡无政府主义。然此主义既出,而学者每斥为邪说,为各国所不容,与吾人之主义,又同耶否耶?此三主义者,吾人将何所适从耶?将兼容而并包耶?将一无所择耶?孰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支那,孰不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支那?所谓吾人之主义者,究何在也?
抑二十世纪中,我同胞对于支那者,其意见相殊,因而主义各异,其并立而角峙者,则急激与平和之两主义是也。然此二者,乃政党党员对于政府之主义,与吾人之主义微有不同。吾人对于政府者其间接,对于国民者乃直接也。然则吾人之主义为何,更不能不再问。
吾人将以正确可行之论,输入国民之脑,使其有独立自强之性,而一去其旧染之污,与世界最文明之国民有同一程度,因而得以建设新国家,使我二十世纪之支那,进而为世界第一强国!是则吾人之主义,可大书而特书曰: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与支那
惟其爱国,故以国名。夫支那为世界文明最古之邦,处世界最大之洲,为亚洲最大之国,有四千年引续之历史可爱,有三千年前迄今之典籍可爱,有四万万之同胞可爱,有二十行省之版图可爱,有五岳四渎之明媚山川可爱,有全国共用之语言文字可爱。支那乎!支那乎!吾将崇拜而歌舞之!吾将顶祝而忭贺之!以大声疾呼于我国民之前曰:支那万岁!!
虽然,欲振起我同胞之爱国心,而惟列举我支那美点以自豪,如卖药之功能书,备陈其功德之数,是果足使我同胞爱我支那否乎?
夫一国犹一家也,故爱国亦犹爱家。爱其家,而徒举其家产与祖先功德以自豪,以是云爱,爱乎与否,尚待疑问。以此种为爱国心,不免视其国家为玩物,而非自由活动之总体也。其爱国心为美术的观念,而非伦理的观念也。美术的观念之爱国心,如爱花焉,其繁华烂漫,则心醉而目赏之,一旦枯衰,则荆棘不若,其爱也亦仅矣。昔之支那民族亦岂无爱国心?吾见有歌颂支那者矣,见有尊崇之于无上者矣,然而不转瞬而树顺民之旗以迎敌国师旅者,则自北京之于联军见之。其迎敌者,非即支那所谓爱国者耶?建纪念之碑,以颂敌国功德者,则自台湾之于日本见之。其颂敌者,又非昔时所谓爱国者耶?其爱国也,所谓美术的观念,而非伦理的观念,故其爱也暂。
伦理的观念之爱国心为何?吾于英德见之。德意志人以国土拟之严父,故称为“父国”。英人以国家拟之慈母,故谓之“母国”。前者观国家如父,因可养其严格之义务心。后者观其国家如母,可养其慈爱之念。不以国家为无情的玩物,而拟以有情的父母,二者同出一观念。故其无事则于克尔之流、铁姆知之河洗缨而濯足,临维马耳之地,登亚波之山,玩春秋明媚之景色,酌酒而欢呼其国家万岁。一旦国家或有危难,则捧生命以守国,如救父母之急。虽或至力竭兵穷,亦惟以身殉之,终不为外敌所慑服。故苟不尽灭其种,则其国终不亡。此日耳曼条顿民族爱国之心情,所以蔚为最强最大最优等之国,而世界莫与竞也。是即所谓伦理的观念之爱国心也。
吾人之所谓爱国者,即此伦理的观念,决非美术的观念也。
然则今之爱国观念,非昔之爱国观念,而今之支那,亦非昔之支那。盖其爱国观念一变,而支那亦因之而变,于是演成“二十世纪之支那”。
二十世纪之支那
二十世纪之支那,于世界上处如何之位置?吾人爱之,不能不思索也。
二十世纪之支那,依然支那之支那乎?抑俄国之支那乎?英国之支那乎?德或法之支那乎?美与日之支那乎?吾人爱之,不能不决此疑问也。
思索之,解决之,不可不究其原因及其结果。欲究其原因结果,不可不割分为三期:
(一)过去据历史以观支那过去,在二十世纪前,已为世界之视线所聚。盖自欧洲势力平均,其竞争之旋涡,不能不移于东亚,亦势使然也,而支那适当其冲。然在甲午以前,列强于我国殖民者,大抵皆用个人的方法及结社的方法而已,国家的方法犹未剧烈。自甲午败后,于是列强之殖民手段乃一变。
殖民政策中所谓国家之方法者何耶?学者大别之为四种:(1)征服;(2)占领;(3)财政权之夺取;(4)势力范围与保护地域是也。征服之方法,直接者虽或无其例,而间接者,则英法启于先,而日本于台湾亦属此类。至占领之方法,则德国之占领胶州首发其难,为最近世史中著名之政策。若夫财政权之夺取,实为列强普通之方法,今日正在进行中,未有艾也。而势力范围与保护地域,犹日见推拓,我同胞当无不知之,岂俟我言哉!
(二)现在二十世纪初年,支那为北京败后时代,近数年中,俄国于北方经营,英国于扬子江流域,法国于云南、两粤,德于山东,日本于江西、福建,其势力范围,渐已认定,而东三省一地,系日俄势力之盛衰,遂惹起二国战云。现在之支那,即日俄战争中之支那也。现列国对于支那者,分为二派:一主分割,一主保全。夫分割者,固足以亡支那,而保存者,亦岂足恃?我不能自存而借人存我,是其权操诸人,而不操诸我。能存我者,何尝不可以亡我耶?支那对于列国者,亦分二派:一为媚外,一为排外。媚外者固足以亡其国,而排外者亦足以促其亡也。呜呼!今日之支那,处何如之势力,无以拟之,拟之曰:累卵之支那!
(三)将来吾人试一揣将来情势,支那得如何结果耶?吾将定五点以观察之。
第一点,就保全支那之公约而观察之。夫列国所以倡导支那领土保存者,岂不曰为东洋平和,使势力平均。日英同盟,皆以是藉口。即前此之三国干涉,以取还辽东,亦不过惧日本独占东洋优势。乃未几而俄逞野心,卒至日俄开战,是未得平和而先召冲突也。宁不冷心乎?以英、美、日之力,卒能抗俄、法、德与否,尚不可知,且近以法国违反中立,于日法外交极形危迫,大有非战不可之势。观宪政本党最近之决议,必欲要求英国履行英日协约之第三条(壹千九百零三年《日英协约》,其第二条规定,日本或英国之一方,与别国开战,其他之一方缔约国,守严正中立,不加入交战团体。第三条则规定,交战之中,若再有一国或数国,加入与该同盟国交战时,其一方之缔约国,必来援助,协同战斗。至讲和亦必与该同盟国相互合意乃可)以对待法国,其变幻正不知如何。从历史上以观六国之关系,则日俄敌也,俄法与英故仇也,美以菲律宾,故害德国之感情,德美亦慝怨也。此六国相对,必有继日俄而战者。则是东洋之平和,终不可保,更足以诱起西洋之竞争,其终局必明分支那,以定其势力,斯亦事所必至者也。且也英法若加于交战团体中,则德必乘此间以规划支那,虽美国或出而干预,然必无可如何。列国于此惧其相缠,而使旁观者获利,不能不先分支那以定其界划,是支那终不可保也。况分之反足以致东洋之平和,是支那有必分之理由也。其危一。
第二点,就战争终局日胜而观察之。自日俄开战以来,黄祸之说遍播于白人之口,其中德国尤甚。日本若胜,于东洋之势力,较各国为略优,此理之当然也。列国于此能不嫉之?嫉之则必求增殖势力于支那,以分其势,则支那之去分割亦不远矣。其危二。
第三点,就战争终局俄胜而观察之。夫日胜既足亡支那,而俄胜则其亡更速。以俄之野心,既分波兰而后,并土耳其而欲分之。非英人反对其倡导,则土耳其休矣。何有于今之支那,东三省之事,已公然冒天下之不韪而不顾。况藉战胜余威,以鼓动各国,即此时之支那,其分割也,亦在人人心目中所有事。其危三。
第四点,就四川之结果而观察之。我支那行省中,为各国势力范围所未及,而其面积最大,人口最多,出产最盛,气候最温和,为农工商业第一之地者,非四川耶?列国均垂涎久矣,而实有可得之资格者,则为英、俄、法。盖三国势力范围之地,皆邻近四川,若德、日则距离颇远。但使三国中或有经营而取获者,则他国必妒之。盖今日各国之势力范围,皆相平均,倘四川或为一国所得,则其国较之他国为独优,而他国必求增拓使足与抗。然支那之地有尽,列强之欲无厌,其终局必至于分割而后已。是则四川之结果,而支那即相与沦亡也。其危四。
第五点,就保全支那公约既成后,对于支那民情之变幻而观察之。前美国外务卿克尔氏,既提出保全支那之公约,已得各国赞成。虽以德人之野心,亦勉从所请。然此保全之公约,勿论其终不成也,即既成后,保无变幻耶?以我国民之程度,尚在低级,自来无远大之图。在今日情势,排外之心不可无,而排外之暴动必不可有。同胞中或有为目前而忘远虑者,起而杀二三洋人,与为种种无意识之躁举,则他国又将以占领胶州之惯技,而再施于支那。其藉口有辞,则前约又成画饼。别国干涉之不能,则必出以同一之手段。在昔俄借旅顺,而英法干涉,干涉不已,其后一变而为同一之手段,遂借威海卫与广州湾,其故辙也。斯时支那,岂得不亡?其危五。
总上五点观之,然则支那其必亡矣乎?果支那必亡,吾人何事嚣嚣也?何贵乎其爱之也?虽然,吾有希望。
吾人对于二十世纪支那之希望
支那之危有五,吾既列举之,是对于支那之失望,然仍非绝望也。既非绝望,安得无希望?
试思支那之亡,何人亡之?即我支那也。列强不施其政策于他国,而独施于我支那,岂不曰支那有以召之?组织支那者何人?我一般国民也。是则支那之自亡,即我国民亡之。我国民亡支那,吾安得不责之?何责乎尔?谓其无爱国心。
虽然,有爱国心与否,不可不以教育为前提。教育者,爱国心之制造场也,无教育故无爱国心。反而言之,是有教育即可养成爱国心矣。昔西班牙民族,尝雄飞于世界,其后不竞,美西之战,遂蒙失败。论者究其教育衰颓,故国势流落。若德意志,则在百年前,尚未统一,今日乃执世界之牛耳,德法之役,其获胜也,卑思麦[3]亦以为教育之功。即今日本之胜仗,世界评论,亦以为教育普及所至,而日人亦以自夸。我支那国民而果能图教育之兴耶?则爱国心不难养成也,国不难蹴强也。然则所以责我国民之缺乏者,吾转祝其发达于将来。
或以支那之亡在即,时无暇待,而实非也。际列强交战之中,我国民乘其间以经营而整顿,正为不可失之时机。夫逆料支那为必亡者,谓我国民坐待而不自振耳。我国民而能自振,则可希望其不亡。
就令分割之祸立见,而分我国者,亦未必一次而可尽。俄、普、澳之分波兰也,第一次在一七七二年至一七九二年,将为第二之分割,及一七九五年,乃为第三次之割尽。其中非无恢复之机也,而卒抵于亡者,由波兰之民,其爱国心不普遍,不能统一,故屡起而屡败。吾不惧列强之分割,而惟望我国民之振兴。不宁惟是,即使全国既属于他人,若我国民之爱国心日加发达,则此后尚足以独立也。一七七九年之美国,实其前徴,而客岁又有马加奈独立之事,是皆我师也。吾更不患支那之亡,而惟望我国民之爱国!
记者与读者
今番我《二十世纪之支那》杂志出世,亦本此希望而发生。松本氏尝言(日本松本君平,美国文学博士,语见所著《新闻学》第五页)“今日之新闻,如衣食住,为文明国民所必要,且为国民教育之大学校,养成国民之政治思想,涵育社会的道德,授与文明之民必要之智德常识,使能解其他文艺美术、政治法律、农工商百般高尚之人道,发达必要之趣旨。天下何物足以胜之耶?故其势力之所及至伟大也。虽黄金之力,宗教之魔,帝者之权能,皆莫能与比。”深有味乎其言。若杂志者,严格的新闻也,不尤重哉?然其事重,则吾人执笔以将事也,更不可不慎。
第以吾侪之浅学,而撰此杂志,今第一号已告成。吾人对于读者有二种心情,敢敬为我读者诸君告以吾人之寡闻浅识,特为祖国前途之故,不能不尽其言责。其中差谬,在所不免,读者而有以诲正之,吾人所甚欢迎者也。其言或有不谬,而与支那之幸福其有相关者乎?二十世纪中,乃自言论而进于实行时代,吾人之言论,正所以为国民之取材也。吾人言之,而读者果实行之,使吾人以言论始,而不仅以言论终也,尤吾人所切望。是则吾人之幸,即读者之幸,即一般国民之幸,即二十世纪之支那之幸!吾人为之祝曰:
二十世纪之支那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