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的东平关战役,贞州都督白无忌率八千破虏兵踏碎南楚最后一道防线,皇宫沦陷前一刻,南楚末帝携后妃与一众臣等,于太庙自刎而死,自此割裂数百年的十二州再次大一统。
次年,衍王杨破军集十二州兵铁铸成社稷鼎,宰牲畜以祭天道,立国大衍、建元武威,旨在奉天承运,武道威之。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休养生息十余载,大衍帝都开放了建国以来第一个花灯节,苦天下纷乱已久的百姓们早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没有好好的逛灯会了,此刻若是有人能俯瞰帝都便能瞧见满城星河灿烂的盛景,定会夸上一句:好一副国泰民安的斑斓绘卷!
武威十七年的帝都处处透露着祥和,只是笼罩着整个大衍的阴云在烟火与夜色夹杂中似乎难以觉察,十二州暗潮涌动!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知与谁同…”
余音袅袅,行者彷徨!
“陛下倒是好兴致,这等反意昭彰的歌谣您都不放过”
挖苦当今天子的中年男人一脸戏谑,刀削斧凿般的脸孔搭配上那双深邃的眸子,如果不看那不修边幅的短须,绝对称得上是窑姐儿严选了。
“坊市里四岁稚童都背的滚瓜烂熟了,更别说那些上得了私塾的孩童了,人之初,性本善都记不住的年纪,能把这首浪淘沙唱的只字不差,你要说没人在后面推波助澜,我是不信的。”微服出巡的皇帝拍了拍两边衣袖似是在掸灰。
“你要称朕!不是我!!!都登基这么多年了,能不能有点帝王的样子?”
白无忌很头疼,还是王爷的时候杨破军就是吊儿郎当的模样,想来如今掌管天下应当收敛些吧?没成想十载春秋过去了更是“变本加厉”,你这要是私底下,他还就不跟你掰扯,现下旁边还杵着个老太监,两人还带着后辈,为君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想起来自家那兔崽子平日里一句‘老东西’上,一句‘老东西’下,白无忌恨恨的嘬了嘬牙花子。
都是被这个货染上的臭毛病。
远处的崔茹瞅见自家夫君一脸吃了苍蝇屎的模样早就心知肚明,捂嘴一笑就拉着曾经的闺中密友、当今的皇后窃窃私语去了。
杨破军下意识的想反驳,可眼角余光瞥见挤眉弄眼的俩兔崽子便没有作声。
杨破虏幼年丧母,自己忙于公事确实疏于管教,两个孩子年龄相仿亲近些倒也无可厚非,可怜他的娘亲,当年掌管大军后勤事宜日夜操劳,后来怀他的时候又遭遇敌军袭营落下了病根,产下他后不久就撒手人寰,如今日子好起来了,她已无福消受,自己对她的愧疚也都转化成了爱给了破虏,好在这孩子自己也争气,文武双全又温良恭俭,就是促谐的脾性学了他个十成十,哈哈哈哈。
偏安一隅的这些男人啊,再轻松的氛围胡望都觉得如临大敌,伴君如伴虎他还是知道的。
他是从潜邸就开始伺候先王爷的老人,跟着陛下一路风风雨雨的走来也算是从龙之人了,虽说是个太监,但是当今天下有几个敢给他脸色看的人,当然眼门前的这几个老少爷们不算。
陛下虽说待人宽和,可那是对自己人,真真儿计较起来,那绝对是杀伐果断,君王可以错但是绝对不会弱。
胡望想到这里,眼神更加的谦卑了,原本佝偻的身子也更矮了一些。
“好了,你们俩个兔崽子自己找乐子去吧,朕要和无忌说些事情。”
两名少年虽说一位是帝国的长公子,一位是世袭罔替的小公爷,可年龄毕竟也才十六七岁,严格说起来那就是俩个孩子,玩心怎能不重。
随着年龄的增长,管束的愈发紧了,今日难得遇上这灯会,又得了旨意,早就跑了个没影儿,只留在原地的两位父亲望向儿子们的背影面面相觑。
“大哥,当年的那孩子…来帝都了!”白无忌慈爱的目光随着慢慢在拐角处消失的背影逐渐变的凝重。…………
胡望佝偻的身子微微一颤又恢复了原样,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称谓。
杨破军似乎被这声大哥击中了灵魂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此刻神情迷茫,思绪早已经不知飘向了何方。
那时候的衍州远远没有如今繁华,濯州姜氏金铃与他和无忌同去沧州为质,抱团取暖的日子记忆犹新。
沧州势强,杨破军只不过是衍州的闲散王爷,白无忌更是越州氏族拎出来的替罪羊,只有姜金铃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他们两个男孩性格跳脱,那些年没少受那帮南楚王孙们的刁难,若不是有大姐姐一样的她护着,他与无忌哪来性命坐享这大衍安宁。无忌说,女子有才无才终成不得大事,这便是阿姐生前最后一句话了,定是说与我们听的吧。
你怎地如此糊涂,无忌好福气啊,起码他见着了你最后一面。
它南楚作的孽与你姜金铃何干,即便你不说、即便那孩子是男孩,我们便留他不得了么?无忌说你殉情不殉国,可我们姐弟仨的情呢,我们如何还,又怎能不还?
“无忌,我们有多久没去看她了……”
这位十二州的共主,原本伟岸的身形此刻竟显得些许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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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一处不显眼的简陋房间里,麻衣老者身体微微颤抖轻声的说:“公主,那人传信来说狗皇帝此番微服出巡,身边没有那些扎眼的禁军跟随!天佑我南楚啊!咱们蛰伏至今终于等来今天这样的机会,今日定叫那狗皇帝命丧于此,也好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老者说话的对象是一名身段婀娜的劲装少女,她的脸蛋虽被一截绸纱遮挡却难以掩盖清冷气质,仅是从若隐若现的脖颈间就能看出肌肤璞玉般光洁,此刻从窗沿打进来的月光正好衬的她如同出水的芙蓉般一尘不染,真是个好女子!
只是她的思绪显然不在这里,少女的心思老者无从知晓。南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国家,江都又是何等的繁华呢?父皇该是和孙爷爷那般模样吧,和蔼慈祥,认真起来又无比威严。
那母亲呢,母亲会像白日里街上那些女眷一般嘛,玉台叔叔说,母亲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对待臣子们从不缺少母仪天下的威仪却也不会盛气凌人,这么好的父皇和母后,为什么会被逼的自尽?孙爷爷说都是狗皇帝的错,是那狗贼白无忌的错,他们野心勃勃,贪恋权势,联合那些乱臣贼子谋夺了南楚的政权,害的父皇母后双双殒命。
从怨谷出来途径三州,越靠近帝都人口愈发密集。
沈怜歆看见田间劳作的夫妇虽然汗流浃背却笑的真诚,她看见修整河道的年长民夫们,歇息之余调笑着青壮监工未娶媳时的坦然。
似乎才亡了十余载的南楚,早已从百姓心中遗忘,父皇,母后,歆儿好累呀,自记事以来东躲西藏,好似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安身之地,是非曲直女儿没有时间再去探寻,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望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保佑歆儿,今晚若是功成,歆儿便来陪您们膝下承欢。
寻常人家似这般年纪的少女,若不是在街巷店铺间徘徊就是躲在闺房中怀春,余者早已经嫁人相夫教子,这芸芸众生相,在她看来无一不狠狠的冲击着她无邪的心灵,没有艳羡也无感慨,有的恐怕只是那深深的悲寂罢了。
“玉台叔叔,成败就在今晚了。”少女的声音清脆而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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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灯谜咯,三谜乙等、五谜甲等,九谜者夺魁!可取今日最大的彩头‘相见欢’”浩气楼管事的吆喝声穿刺力极强,牌楼下早已聚集了一堆欲欲跃试的文人骚客。
“破虏哥要不要比试一番?”
走街串巷的哥俩自然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杨破虏师承前朝大儒陈嵩,才学不浅,怎会怕了白辛夷这只野猴子,欣然接受他的挑战。
有人摆擂自然就有人接擂,煌煌中州士子风流,我辈少年人自有豪气在胸中,比过方知强弱。
意气之争向来不作苟且,台上出题人莞尔一笑,亮嗓唱题: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话音才落,两声‘日’齐声脱出,拔得头筹的正是杨白哥俩,二人相视一笑道‘再来’。
鼓掌的叫好的不绝于耳,自然也有慢一拍的不服气的嘟囔着有什么了不起的,除了吐槽一句如此简单的谜题倒也不乱起哄。
“白天走,夜里藏,无脚却能行千里。”
“影子!”“影子”
白辛夷挑衅的看了一眼杨破虏微微仰头,第二题他显然快那么一些,傲娇的模样好不欠揍。
不等他得意洋洋,人群中一声“辛夷哥哥真厉害!”顿时给他砸的头晕目眩,白辛夷暗道一声不好,乐极生悲古人诚不欺我。
整个帝都喜欢这么喊他的,除了谢家的宝贝女儿谢青芒还能有谁?及笄之年的女孩子最是感性,好巧不巧的遇上家世相仿的白辛夷,这小子虽说纨绔的名声在外,皮囊倒真是集爹娘的优点于一身,生的剑眉星目、丰神俊雅,饶是谁见了不夸一声好俊的哥儿?
闺阁少女正怀春,遇上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倒霉玩意儿想不动心也很难吧?
帝都说大不大,说小那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闺阁中的女子按理说不能在私底下会见外男,可她谢青芒就是理啊。
整个帝都早都传遍了谢家嫡女与白家小子两情相悦的事,弄的白辛夷去哪儿都得被起哄调侃一番,懵懂的少年最是好面子,别说不喜欢那小魔女,即便是心仪她也不会乐意闹的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的,感情的事儿一个热烈奔放一个内敛木讷,可不就造就了如今白辛夷的尴尬局面。
“见过白家哥哥,见过杨家哥哥。”
娉婷袅娜的怀春少女终归是知道礼数,在随从的护卫下到二人跟前欠身施礼。
杨破虏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回礼了,他最喜欢打趣这二人:“哎哟,怎地白家哥哥在前,我就在后啦?果然谢妹妹眼里就只有这个混小子,啧啧啧~”
白辛夷怕什么来什么,只是论到起哄他哪里输过这阵仗,立刻反唇相讥道:“至多还有半年,你那个腰上能跑马的东黎公主就要入门了,嘿嘿,到时候看你还笑的出来不。”
很明显,这是攻击到壮硕少年的痛处了。杨破虏一想到父皇给他安排的亲事,还有那传言中二百来斤的公主就一阵发慌,平时再怎么端着,终究还是年轻。毕竟少年慕艾或是容貌、或是才华,倒真未听说谁嗜好于痴肥之人。
小魔女谢青芒抓白辛夷的话匣子从不肯落后于人,“辛夷哥哥道听途说您可别当真,我们闺中密友早就得了消息,说那东黎公主可好看的紧,只不过自幼习武身形结实些罢了。”杨破虏对这妮子的‘对人不对事’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已经形成,他哪里听得进去这种似真似假的劝慰,只是摇头。
白辛夷虽说嘴上不饶人,可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兄长。
两人打小就亲近,一起读书、一起逃学,自己文弱总受那些王子王孙们欺负,杨破虏就总为自己出头,虽说他有天生铸体境的体魄却也架不住那些杂碎人多啊,每次回家鼻青脸肿的两人都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哥俩心照不宣的渲染着敌人如何比他们惨十倍百倍,一样的好胜、少年意气。
宫里那些稀罕玩意儿这些年杨破虏真没少往外偷,御用糕点白辛夷一点不比那些贵人们吃的少,可毕竟,他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啊,杨伯父是父亲同时也是皇帝,后宫的事情怎会面面俱到,没有亲生母亲的照拂,那座樊笼里的生活想要事事如意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是啊,倒从来没有听杨破虏说过那些糟心的事儿,他总是笑嘻嘻的,有说不完的趣事儿,还有耍不完的新鲜招式。
记得以前咱们闲聊时候都曾说起,将来长大了,是要娶一个前朝皇后姜氏那样的奇女子做媳妇的吧?怎的这次和亲就不声不响的应承下了呢,想来又是怕杨伯伯操心吧,这个家伙啊。
白辛夷一把搂住这位还在懊恼的帝国公子、自己视若兄长的人。
“破虏哥,要不我让我父亲找杨伯伯把那个劳什子的和亲公主赐婚给我吧?反正跑不跑马的我又不在乎!”
杨破虏闻言温纯一笑,揉了揉白辛夷的头。
“臭小子,还惦记上你未来嫂子来了!该打!”
“哎呀,只要不让我娶谢青芒,我娶头母猪都行!”
“白辛夷!!!你敢说我不如母猪!!!”
“你比母猪强!!!”
“……”
“哎呀别打了谢妹妹,这‘相见欢’我赢下了送你!哎呀,知道错了,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