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日良宴会

皇后之死

七月庚寅,太子逃出长安之时,皇后卫子夫留在未央宫椒房殿,等待着她的命运降临。这一年,她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杀戮。年初,她的姐姐卫君孺一家被族诛,她自己的两个女儿阳石公主、诸邑公主[1]牵连其中,武帝并不顾念父女之情,一并诛杀。她的儿子三十二年来万般小心,委曲求全,可今日也没能逃过这一命运。

这是她的命运,也是卫氏家族的命运。

武帝并没有亲自去见子夫,他只是派遣负责宗室事务的宗正刘长乐和负责京城警备的执金吾刘敢到未央宫,在椒房殿外宣诏收回皇后玺绶——这就是要废后的意思了。子夫听完诏书,回到殿内便自尽了。随后黄门苏文、姚定汉两人进殿,将子夫的尸首抬到一辆小车上拉了出去,在公车令的官署里找了一间空房暂时安置,后胡乱找了一口小棺材,将子夫盛入其中,从覆盎门拉出去,简单安葬到城南桐柏亭。至此,“卫氏悉灭”。

子夫下葬的桐柏亭在覆盎门外大道的东侧,几个时辰前,太子奔出覆盎门,就是在这条大道上仓皇策马,亡命不知所踪。

卫子夫自尽之前脑中最后闪过的念头是什么呢?

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到民间流传的那首歌谣: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2]

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到数十年前平阳公主家的那场盛宴,那是她与皇帝的初遇,也是皇帝对她的初幸。过去种种,此刻浮现,想必是另一番滋味。

初幸

时间拨到故事的起点,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3],武帝在灞水举行了祓礼。

汉时,春季的祓礼多行于三月,人们都要去往河滨,在河水中洗濯身体,以此驱除凶疾,这称为祓除。[4]结束祓礼后,武帝到姐姐平阳公主府上参加提前安排好的宴会。

平阳公主是武帝的同母长姐,封号本是阳信公主,下嫁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时,故世多称其为平阳公主。姐弟二人感情非常好,武帝时常夜晚带着亲近骑士出长安微行游乐,于所过之处自称平阳侯。

平阳公主为迎接皇帝的宴会做了精心的准备。

汉立国至今已有七十余年,中间经过文景二帝与民休息的仁政,府库充盈,社会富裕。至武帝时,上层享乐之风极盛,宴饮奢靡。武帝的叔叔梁孝王的门客邹阳写过一篇《酒赋》,记录了当时诸侯王与宾朋宴饮的场面:

哲王临国,绰矣多暇,召皤皤之臣,聚肃肃之宾。安广坐,列雕屏,绡绮为席,犀璩为镇。曳长裙,飞广袖,奋长缨。英伟之士,莞尔而即之。君王凭玉几,倚玉屏,举手一劳,四座之士,皆若哺粱肉焉。乃纵酒作倡,倾碗覆觞。右曰宫申,旁亦徵扬,乐只之深,不吴不狂。于是锡名饵,祛夕醉,遣朝酲。吾君寿亿万岁,常与日月争光。

只须看“曳长裙,飞广袖”“纵酒作倡,倾碗覆觞”诸句,便可想见宴会的奢靡盛大。这还只是诸侯王的宴饮,远不及皇帝的酒宴。史料记载了武帝的姑姑兼岳母馆陶长公主一次在家宴请皇帝的开销,那次武帝考虑到自己从官甚众,姑姑所费必多,于是先行赏赐姑姑一千万钱。宴饮完毕之后,馆陶长公主又回赐给武帝及作陪列侯的从官大量金钱杂缯。此次平阳公主宴请皇帝的豪侈当不下于此。

除了纵酒享乐,这次宴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容。

此时武帝即位已有几年,仍然没有子嗣,这不免让姐姐有点儿着急。为此,平阳公主为弟弟搜罗了许多女子,养育在家,精心训练,要在宴会中献上。

宴会开始,平阳公主献上悉心妆扮的美人侍酒,出乎她的意料,武帝一个都没看上。

那就饮酒吧。既是饮酒,自然要“曳长裾,飞广袖”“纵酒作倡”。公主家里的歌舞伎登场献艺,在长裾飘动、广袖飞舞之间,武帝望见一名“讴者”(即歌者),被她吸引了。

这位“讴者”,名叫卫子夫。

子夫当时为皇帝唱的是什么歌曲已经无从得考。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今日良宴会》,是这样唱的: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我们只能暂且想象卫子夫在这一天唱的是这首。“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这样的歌词,也正合当时的情景。武帝不知道是被子夫的美貌所吸引,还是被她“妙入神”的新声所打动,命她歌罢服侍其饮酒。

汉代的酒提纯技术不够,酒精度不高,欲求醉意自然得多饮,喝多了自然要如厕。古代上流阶层把如厕叫更衣,这种说法其实并非为了隐晦,想想他们在朝会宴会等正式场合所穿的衣服何其宽大就可知道,如厕确实要先脱去外衣才行。供皇帝更衣的房间叫尚衣轩。[5]武帝指名要子夫服侍更衣,趁着酒性,在尚衣轩临幸了子夫。

那一年,皇上还是个少年,虽不知他是否英俊,但从其一生的行事来看,应是气宇轩昂,英姿勃发。不知道临终前的子夫会不会懊悔这场相遇,虽然她本人其实毫无选择的余地。

回到宴席上,皇帝心情非常好,“还坐欢甚,赐平阳主金千斤”。[6]

身世

以上就是卫子夫与武帝的初遇。一个歌女获得年轻帝王的垂青,后来还成为皇后,如此童话般的情节,就这样被书写于《史记·外戚世家》之中。

然而,这个美丽故事却有一个谜团,那就是卫子夫的出身。

《史记·外戚世家》说卫子夫“生微矣”,“微”一指微贱,二指微茫,即身世不明,卫子夫二者兼有。

卫子夫的母亲在史书中被称为“卫媪”,媪是对年老女性的称呼,类似今天的婆婆,这是史家的追记,她年轻时肯定不是这个名字,不过我们暂且以此称呼她。卫媪是平阳侯的家仆,此即为微贱。

而微茫则是指卫子夫生父不详。

颜师古认为,卫媪之卫是其夫姓。若如此,卫媪的丈夫便是武帝的岳父,至少当尊称一声“卫太公”,而史书中却没有关于他事迹的只言片语,连“卫太公”三个字都没出现。

卫媪生了三个女儿,长女君孺,次女少儿,三女子夫;三个儿子,长君、青、步广。其中只有卫青的父亲有明确记载,是与卫媪私通的平阳县吏郑季,其他五人之父并无记载。卫媪这六个孩子日后都是显贵的外戚,按理说不应该只记卫青之父,连皇后的生父都不提一句,这是为了让世人“默认”除了卫青是私生子,其他五人都是所谓“卫太公”的子女吗?

司马迁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开篇介绍完卫家几个孩子后,以“皆冒卫氏”收尾,“冒”字大有深意。它暗示我们,卫媪很可能并未嫁人,卫不是夫姓,而是她自己的姓,不但卫青之父是与她私通之人,卫子夫之父,甚至其他几个孩子之父也都可能是与她私通之人,并且可能不是同一个人。卫子夫无论如何总是“今上”为时最长的皇后,司马迁把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很大胆了。不过以汉时人的风气,这或许也算不得什么,以“礼教”杀人的儒学诸厮,此时还未占据古代中国人的心灵。

卫媪本人是平阳侯的家僮,也没有嫁人成为自由民,所以她的孩子生下来也是平阳侯家的奴婢:卫青是“骑奴”,即家奴中的骑士;子夫则被教养成“讴者”,也就是为主人歌唱的奴婢。

武帝回宫之后,平阳公主立即献子夫入宫,登车之时,公主抚着子夫的背对她说:“去吧,好好吃饭,保重身体,有大贵之日,愿勿忘我。”[7]正如《今日良宴会》所唱:“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她今后要“策高足”“据路津”,不只是为改变自己微贱的身世,也要为平阳公主求得富贵。

此时,一切看起来都充满了希望。但之后,子夫的富贵之途一帆风顺否?

注释

[1]《汉书》颜师古注云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为皇后卫子夫之女。

[2]《史记》卷四九《外戚世家·卫皇后》。

[3]有关卫子夫与汉武帝相遇的时间,参见陈啟喆:《“巫蛊之祸”中外戚、权臣势力消长的考证——以〈史记〉〈汉书〉为中心》,《西南古籍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

[4]关于西汉时祓除礼举行的时间,参见贾艳红:《上巳节考论》,《齐鲁学刊》,2015年第1期。

[5][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二〇:“长廊有窗而周回者曰轩,此轩中盖屋也。”[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第5册:“中井积德曰:侍尚衣,是执更脱衣裳之役。又曰:轩,小屋。是近厕,即更脱衣裳之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525页。

[6]西汉时1斤约为258克。

[7]《史记》卷四九《外戚世家·卫皇后》:“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无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