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他住在老城的盡頭,牆瓦斑駁、柴門久閉;
也有人說,他根本不住在人世之中,而是棲身於命運的罅隙之內。
那地方不在圖上,也不問方向。唯有心中有所求、命裡藏執念的人,才會在風起時聽見一串銅鈴聲,在霧濃處走入一條不該存在的巷子,抵達一座無名小院。
後來,有人為它取了個名字,叫塵燈處。
這名字聽來輕得像一縷歎息,又像是塵世深處唯一一盞為癡人而燃的燈。
那小院不大,青瓦低垂,窗格斑駁,門前立著一對泥獅子,一隻裂嘴,一隻缺牙。牆角的石上長著白蘚,枯藤沿著牆壁蜿蜒,像時間曾來過這裡,卻沒留下腳印。
而他,就住在這裡。
他名叫清稼。
無姓,也無來歷。有人說他是某一隱世玄門的後人;也有人說他早已死去,如今所見的,只是執念未散的形。更有人說,他根本不是人,是某位神明留下的一縷心火,在塵世流連太久,學會了捏人的模樣。
他年輕得過分,面容清俊,五官如雨中竹影,一筆未多,一筆不少;偏偏髮色如雪,自額際垂落,襯得他像月色所化,冷白、寂靜、不染煙塵。
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
也從未想過自己該是誰。他不問前塵、不許未來,只問來者。
「你想讓什麼,留在人間?」
問完,他便捏泥。
清稼的手極靜。
掌中黃泥,濕潤而馴服,在他指間遊走如息。無需畫稿、無需藍本,只憑一段回憶、一句低語、一抹遺憾,便能將形與魂,一併雕進那塊黃泥之中。
他曾說過一句話,落在院中石碑上,也刻在自己心上:
「泥土本無心,人間有癡人。」
塵燈處裡,有四隻寵物,卻無一尋常。
屋簷上蹲著一隻黑貓,名曰阿辭。
牠睜開的眼能映夢,閉上時能藏魂。傳言牠曾是某位夢師的左眼,專司觀見人心深處不敢記起的那一幕。
門邊臥著一條白犬,額心生一撮赤毛,故名小白。
牠吞過厲鬼之骨,飲過黃泉之水。世上所有未被守住的約定,牠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竹上立著金羽鳥,名為嘟嘟。
不鳴則已,一鳴可斷三里陰煞。牠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爍如火,聲音卻輕得像即將熄滅的燈芯。
井旁,趴著一隻老龜,名曰老盧。
龜殼上裂紋如古老星圖,年歲已久。牠說話極慢,但據說,牠每一次開口,都能改命。
這四獸,一靜一動,一陰一陽,各守其方。無需清稼吩咐,便自成一院四象,鎮魂、守形、照夢、觀時。
這日黃昏,天色靜靜褪入冷青。塵燈處裡風過無聲,唯有鈴響三下。
阿辭睜眼,小白耳尖輕顫,嘟嘟低鳴一聲,老盧緩緩睜開雙目。
清稼未曾抬頭,只將那團濕泥輕輕一捻,淡淡道:
「……今兒風往東吹,該來的人,不該來的,都快到了。」
話音落下,他掌中那尊尚未完成的泥像,嘴角微翹,似笑非笑。
彷彿不是他在捏泥,而是命運借他之手,在此處輕輕塑形。
他是清稼。
住在塵燈處,為人塑形,不問代價,不問生死,不問情由。
只問:
「你求的,是人,還是心?」
門敲了三聲,聲音極輕,像有人心虛地叩著,又像在問——這盞燈,還願不願為他亮一次。
小白耳尖一動,從門邊站起:「這種敲法,十之八九是怕了。」
清稼淡聲道:「你去問名。」
「問就是了,看他結不結巴。」小白踱到門前,推開一線門縫,對外沉聲問道:
「此地名為塵燈處,入門須報名與來意。你名誰?來求何事?」
門外沉默了三息。
一個壓得很低的聲音傳來:「我名……程意。是來……求一塑。」
聲音不大,卻像用了全身的力氣。
小白回頭看了清稼一眼:「他說了。」
清稼點頭:「讓他進來。」
門扇被輕輕推開。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瘦高,神色憔悴,懷中緊抱著一只木匣。他沒抬頭,只盯著門檻前那塊石磚,像怕踩碎了什麼舊夢。
他走進來,小白緊跟其後,尾巴筆直地甩了一下,像是警戒還沒解除。
清稼沒有迎上前,只坐在泥案後,靜靜看著他。
男子低聲開口:「我……來求一塑。」
「你說過了。」清稼語氣平淡,卻如針落水面,「來人,勿重話。你說了,我記得。」
阿辭從屋簷上落下,搖著尾巴慢悠悠走近程意,轉了一圈,冷冷開口:
「眼神虛,腳步飄,氣息浮,這人,來得不乾不淨。」
「你嘴能不能少點刺兒。」小白低聲吠了一句。
「我這叫禮貌提醒。」阿辭晃了晃耳朵,「他那心啊,七成藏在匣子裡,三成還沒想好要不要說。」
清稼不為所動,只問:「你懷中,是什麼?」
程意低頭望著懷裡的木匣,手指緊了又鬆,像觸碰都是疼。
「是……一雙鞋。」
清稼接過木匣,低頭,指尖輕輕撫過上頭的木紋。
「盒子是你做的?」
程意點頭,聲音小得像怕被聽見:「她以前說過……她喜歡帶木香的東西。家裡沒有錢,我就……自己刻了這個匣子。」
阿辭靠在門邊,眼神懶懶地掃過那盒子,輕笑一聲:「雕得倒不怎麼樣,倒是每一刀都像要刻進自己手心裡似的。」
「他大概就是這種人吧,」小白低聲,「人還沒來得及抱緊,木就先刻好了。」
清稼沒答話,緩緩揭開木匣。
裡頭,靜靜躺著一雙小巧的繡花鞋。
底是麻線厚縫,邊角微翹,紅布早已褪色,針腳歪斜卻極乾淨,沒有一絲多餘的線頭。
一旁,壓著一條未完成的鞋帶——另一邊沒繫,像是走了一半,便再也走不回來。
清稼指腹掠過那鞋底,感覺到那上頭殘留的一絲微弱體溫,不是鞋的,是想念的。
他低聲道:「這雙鞋,穿過沒?」
程意搖頭:「沒有。她那年生病,腳腫了……我說等她好了再穿。她笑著答應我……但她……」
那句話沒說完,卻比說完更重。
「你沒送出手,她卻沒等你。」阿辭瞇著眼,語氣突然安靜下來,「那鞋是你遲來的心,她等的是你早該出口的話。」
程意怔了怔,似乎不知是羞,是痛,還是終於承認了什麼。
清稼從案邊取下一團黃泥,拇指輕輕揉開,問道:
「她叫什麼名字?」
程意一怔,喉頭輕動,半晌才答:
「……她叫繆知涼。」
清稼點頭:「好名字。」
然後他輕輕道:
「泥土本無心,人間有癡人。我替你塑鞋,替她補命,但你得告訴我,她腳上的那一步,到底是走向你,還是離開你?」
這句話一落,四獸俱靜。
程意的眼神終於亂了,他抱著那只已被取空的木匣,聲音顫著:
「她……走的那天……她沒等我。」
「我晚了兩個時辰。」
「她走的那天……留了一封信,說她怕再見我,就走不動了。」
「說……說這雙鞋,還是不要穿了,怕穿了,就又想走回頭路。」
屋內無人語。
只有那泥,正一寸一寸地在清稼掌下成形。
那不是鞋,而是一段話未說盡、一雙腳未站穩、一場命未走完的執念。
清稼忽然輕聲道:
「這雙鞋,你真想讓她穿上?」
程意點頭,眼底泛著光:「是……是。」
「那你可知,鞋穿上了,是得走的。」
這句話像一道風,把過去的門輕輕吹開,也把程意眼裡的淚,推到了邊緣。
他顫聲道:
「我知道……她想走遠點。只是……我想讓她腳下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