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七年春,暮色如浓稠的墨汁,缓缓浸透龙虎关的每一处角落。古老而厚重的城墙在沉沉暮色中,宛如一位背负着岁月沧桑与沉重使命的老者,佝偻着身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回首上一年,本可在衡州围歼尼堪的绝佳战略计划,却因孙可望的从中作梗而化为泡影。孙可望嫉妒李定国屡立战功,甚至心生谋害之念。李定国为避免兄弟阋墙,无奈之下,只得率领军队退至龙虎关。在此,全军厉兵秣马,潜心练兵长达三月之久。期间,成功击溃了贝勒屯齐派来的部将硕额所率的两千敌军。而后,李定国又与金砚卿等一众明朝忠贞之士,巧妙识破并挫败了屯齐妄图离间孙李二人、坐收渔翁之利的阴谋。然而,尽管屯齐的离间计未能得逞,他还是趁着孙李二人剑拔弩张之际,趁机夺取了宝庆,不禁暗自窃喜。
夜幕深沉,李定国在中军大帐内,与马宝、高文贵、吴子圣等副将以上的将军们,共同商讨着下一步的进军方略。金砚卿虽不是朝廷记名将领,但她一路随同征战,屡立战功,受李定国荐举担任监军道,也列席参加了此次会议。
大帐内,牛油烛火摇曳,将众人的身影映照在帐幕之上,忽明忽暗。气氛热烈,将领们各抒己见,争论声此起彼伏。马宝将军率先打破沉默,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酒碗嗡嗡作响,双目圆睁,满脸怒容地吼道:“我看就该打回湖南!那屯齐算什么东西?上次衡州之战,若不是秦王孙可望调走我的精锐部队,尼堪余部早就被我们杀得片甲不留!如今,我们兵强马壮,正该趁此机会,找屯齐那小子决战,一雪前耻!”他越说越激动,腰间的佩刀随着身体的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高文贵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马将军,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如今孙可望在湖南一带势力不容小觑,我们贸然北上,很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依我之见,不如先向江西发展。江西地势险要,且清军防守相对薄弱,我们若能占据江西,进可攻,退可守,还能与其他抗清势力相互呼应,壮大我们的力量。”
话音刚落,老将吴子圣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却坚定地说道:“高将军所言差矣!江西虽好,但与我们目前的根基相距甚远,粮草补给、兵力调配都将面临诸多困难。老夫在两广地区征战多年,深知那里才是我们的绝佳选择。两广经济富庶,农业发达,粮食产量极高,足以支撑大军长期作战。而且,其地形复杂,山脉、河流纵横交错,南岭等山脉更是天然的防线,易守难攻,能为我们组织防御提供极大的便利。再者,大明统治两广长达三百年,早已建立起完善的行政体系和统治秩序,百姓对我朝有着深厚的政治认同。我们若能收复两广,必定能得到百姓的热烈拥护!”
“可是,吴将军,”一位年轻将领忍不住插话道,“孙可望在云南、贵州一带势力庞大,我们南下两广,他若趁机背后偷袭,我们该如何应对?我觉得还是先解决掉孙可望这个心腹大患,回师突袭安龙,迎回天子,奉诏专征,以正视听,然后再全力剿杀逆虏,光复大明天下!”
一时间,大帐内争论声四起,众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李定国静静地听着众人的争论,眉头紧锁,面色沉重。待众人稍稍安静下来,他微微起身,目光如炬,缓缓扫视了一圈帐内的将领们,而后沉重地说道:“衡州之战,本是我们歼灭敌军的大好时机,却因为秦王的掣肘,最终功亏一篑,煮成了夹生饭。他忌惮我的战功,可这战功都是将士们与诸君奋勇拼杀而来,我又有何功可言?自崇祯初年以来,天下大乱,致使逆虏得以入主中原,正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秦王不仅不因此痛定思痛,与我们这些忠贞之士勠力同心,共同光复大明天下,反而醉心于权力争斗。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在军务上稍有起色,他却屡次三番想要算计我,只想着我是否会威胁到他的权势地位,却全然不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大明若亡,他即便拥有再大的权势,又有何用?难道要去做虏贼的王爵,成为背叛祖宗的逆臣?一旦势穷归降,不仅会在大明遭受千秋万代的口诛笔伐与唾骂在逆虏那里也必将遭到轻视和白眼,那时的权势地位又怎能与今日相比?”
“想当初衡州战时,若秦王不暗中下令将冯、马二将调走,我们便可趁着虏酋尼堪新丧之机,乘胜追击,诸军合力进剿,一举摧毁其主力。如此一来,贼虏必定闻风丧胆,届时我们大军东征,定能势如破竹,各地也必将望风归顺。如今,虽说我们侥幸斩杀名王,取得大捷,为朝廷扬威,但这一切都离不开将士们的浴血奋战,我李定国何德何能,敢居此功?”
“我们本应同舟共济,奋勇向前,可如今却猜忌四起,祸起萧墙。我的妻子儿女都还在云南,如今与秦王交恶,我又怎能不顾她们的安危,只为了自己的意愿而轻易离开?出师以来,我们虽取得了一些胜利,但事与愿违,内部不能团结一心对敌,我们不得不退至龙虎关暂作休整。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李太白《行路难》中的一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如今秦王的掣肘,又何尝不是那堵塞黄河的坚冰、阻挡太行的大雪?”
说罢,李定国动情地朗诵起《行路难》全文,他的声音时而悲愤激昂,如狂风暴雨,诉说着内心的无奈与不甘;时而欢愉轻快,似潺潺溪流,流露出对未来的一丝憧憬;时而高亢嘹亮,若雷霆万钧,展现出坚定的信念;时而柔和婉转,像春风拂面,饱含着对将士们的深情。他仿佛穿越时空,与李白心意相通,深刻体会到当年李白被玄宗征召入京,本欲施展政治抱负,却最终遭受排挤,被“赐金放还”时,那满心的悲愤、失望与迷茫。尽管创业之路艰难险阻,但李定国坚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终有一日,他定能实现光复大明的宏愿,名垂青史,成为中兴名将。
金砚卿静静地伫立在一旁,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李定国的宣讲。他的声音如暴雨前的闷雷,刻意收着力道,却在每个字尾都拖出闷重的尾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声音仿佛有着无形的力量,紧紧攥着众人的注意力,让周遭的人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那声音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砚卿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令她心潮澎湃。
李定国的嗓音裹着砂砾般的粗粝,沉沉地坠落在砚卿耳畔。她只觉心跳加速,手中的团扇“啪嗒”一声坠地,碎玉流苏在青砖上迸出细响。那声音里翻涌着的炽热信念,如燎原之火,瞬间将她心底尘封已久的悸动点燃。她胸腔里仿佛塞进了一面急速擂响的战鼓,随着李定国的每一句话剧烈震颤。砚卿抬头,望着高台之上被日光勾勒出轮廓的伟岸身影,只觉喉头发紧。她终于明白,真正的心动并非风花雪月的缠绵,而是当她看见李定国眼底燃烧着的山河壮志,便甘愿纵身跃入那团炽热,哪怕会被灼得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李定国停顿片刻,眼眸中仿佛燃起一团熊熊烈火,坚定地说道:“今日之计,我们需要立即出关,往南发展,为朝廷收复两广。我们要将两广作为根据地,树立天下正统。两广经济富庶,农业发达,粮食产量高,足以保障大军充足的后勤供应。其地形复杂,山脉、河流众多,如南岭等天然防线,能有效阻碍虏军进攻,为我们组织防御创造有利条件。”
“在政治上,大明统治两广三百年,已建立起完善的行政体系和统治秩序。长期以来,通过科举等制度选拔当地人才进入统治阶层,使得两广地区的精英阶层对我大明朝有着强烈的归属感和忠诚心,这种观念也深深扎根于普通百姓心中。文化层面,大明推行以儒家文化为主导的文化教育,在两广建立众多学校、书院,传播儒家思想和中原文化,让当地百姓在文化上与中原逐渐融合,对以汉文化为主体的大明文化产生了深厚的认同和归属感。”
“经济上,两广不仅农业发达,商业也十分繁荣,与内地和海外贸易频繁,广州更是成为重要的贸易港口。经济的繁荣让百姓生活相对稳定,他们对维持现有经济秩序的大明政府心怀感激。民族层面,逆虏入主中原,以夷乱夏。他们推行剃发易服,强迫华夏士民削发垂辫,将我们沦为异类,百姓如同被编入户籍的犬羊。所以,一旦收复两广,我们要继续推行大明的文化教育,让百姓重新认同汉家文化。”
“社会层面,两广地区民间的宗族组织和乡绅势力在地方上威望极高、影响力大。他们大多支持大明,我们可以通过他们宣传大明的正统性,揭露鞑贼的残暴行径,大量建立复明义社、抗虏雪耻会、保乡御虏团等组织,激发百姓的民族情感和对大明朝的忠诚,让他们积极参与抗虏斗争,配合官军收复两广。收复两广,对我们光复大明的全局大有裨益!”
夜幕笼罩着龙虎关,雨幕在天地间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李定国站在营帐外,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打湿了身上的衣甲。远处,将士们在雨中忙碌,火把的微光在雨幕中摇曳,影影绰绰。
李定国猛地转身,大步走进营帐,他目光如炬,看向帐中诸将,沉声道:“今夜,便是我们克复平贺二城的时机!”帐内诸将纷纷抱拳,眼神中满是斗志。
“吴子圣!”李定国朗声道。
“末将在!”吴子圣出列,身姿挺拔。
“你率三千藤牌兵,沿姑婆山密道直取贺县。这密道隐蔽,敌军料想不到,务必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得令!”吴子圣领命后,迅速转身,大步迈出营帐,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马宝!”
“末将听令!”马宝上前一步,声音洪亮。
“你带骑兵绕道富川,截断清军粮道。狗虏若缺粮草,军心必乱,此乃重中之重!”
“定不辱使命!”马宝领命而去,马蹄声在雨中渐行渐远。
安排妥当,李定国翻身上马,抽出长刀,指向南方,高声道:“众将士,随我突袭平乐,为大明夺回山河!”身后,五万明军齐声高呼,声震四野,在雨夜中向着平乐奔袭而去。
平乐城的清军守将此刻正搂着歌姬,在城中的府邸内猜拳行令,喝得酩酊大醉。城头的清兵也被这大雨浇得昏昏欲睡,毫无防备。
李定国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迅速逼**乐城。金砚卿策马来到李定国身旁,低声道:“王爷,平乐城门只留半数守军,正是良机!”李定国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沉声道:“传令,留活口者斩,一个狗虏都别放过!”
明军迅速架起云梯,亲卫队率先攀城。守在城头的清兵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地拿起武器抵抗,然而为时已晚。李定国一马当先,跃上城头,手中长刀挥舞,寒光闪烁,瞬间就有几个清兵倒在他的刀下。金砚卿紧跟其后,她的柳叶刀在雨夜中灵动如蛇,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清军的惨叫。
城中的清兵听到动静,匆忙赶来支援,却被明军死死压制。喊杀声、兵器碰撞声、狗虏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在雨夜中回荡。
与此同时,吴子圣率领的藤牌兵在秘道中飞速前进。他们身形敏捷,借着雨幕的掩护,悄然抵达贺县城下。贺县的清军同样疏于防范,藤牌兵迅速搭梯攻城,一时间,喊杀声在贺县响起。
城内的清军乱作一团,被打得措手不及。吴子圣身先士卒,冲入敌阵,手中的长刀左右劈砍,藤牌兵们紧密配合,很快就突破了清军的防线,控制了贺县。
破晓时分,雨渐渐停歇。平乐城头上,明黄龙旗缓缓升起,在风中猎猎作响。李定国站在城楼上,望着贺县方向,只见浓烟腾起,他知道,吴子圣已得手。
“传檄梧州!”李定国蘸着血水,在城墙上疾书,“明军克复平贺二城,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墨迹未干,斥候飞报:“梧州鞑虏弃城而逃,百姓箪食壶浆迎王师!”李定国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坚定,下一个目标,便是肇庆,他要一步步,将失去的山河,重新夺回。
明军自龙虎关出关南下,一路连战连捷,克贺县,夺平乐,下梧州,复封川,袭开建,占德庆,一路连战连捷,士气大振。同样是猎猎的军旗飘扬,同样是如同去年的高奏凯歌,总觉一个是旭日初升,一个是萧萧入暮,一暮悲壮的史剧过早的谢幕,才升的太阳急剧下落,一位力大无比的英雄猛地将他提起再提起力求再现艳阳当头的灿烂辉煌,这位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就是大明末年位匡扶汉家山河而浴血奋战,刚一出师取得两厥名王令天下震动的大英雄定国!自一三六八年太祖朱元璋在南京称帝至今,大明王朝犹如一艘在大海中航行了二百八十四年的巨轮,历经风吹雨打,行将就木,快到了解体的边缘,李定国恰似一位固执的修补者,在这危局之中挺身而出。他不顾风浪呼啸,不惧暗礁险滩,徒手将那些被岁月啃噬得腐烂不堪的木板一块块拆下,哪怕手掌磨出血痕也不停歇。他奋力换上崭新的木料,用坚韧的铁钉牢牢固定,以满腔热血填补每一道裂痕,只盼着能让这艘承载着天下苍生的巨轮,重新扬起风帆,继续在这历史的汪洋中破浪前行。当时清军势力强大,孙可望与李定国交恶已久、屡生嫌隙,秦王孙可望忌恨李定国战功,难以像去年年初那样给予支援。自永历六年出师以来,李定国虽在西南战场连获胜利,但单靠自身力量难以与清军长期抗衡,复明之路更是艰难。
李定国收复的广西根据地因连年战乱根基不稳,永历六年收复后,因北上湖南作战,致使两广清军趁机反扑,桂林、梧州得而复失。虽重新收复梧州,但据线报,肇庆防守严密、固若金汤,仅凭本部兵力难以破城。
反观郑成功,自永历六年举义后,以厦门、金门为根基,在东南沿海打出赫赫威名。他训练出一支纪律严明、装备精良的水陆劲旅,尤其是水师战船众多、火炮强劲,在江东桥之战、崇武之战等战役中屡破敌军,实力远超一般义军。李定国认为,若能与郑成功合兵,双方可集合优势兵力,形成更大规模的抗清力量,增强战略协同,显著提升收复失地的成功率。有鉴于此,李定国决定写信邀请郑成功共图肇庆,以增加破城胜算。
于是李定国决定致书郑成功,中军大帐里金砚卿为定国研墨,金砚卿手一顿,墨锭磕在砚沿发出轻响:“正是!听闻他以火铳设伏,江东桥上火光冲天,鞑贼连人带马坠河者不计其数。还有崇武一战,他亲率水师夜袭,战船如鬼魅般突入敌阵,三日内连破七寨,缴获的红衣大炮如今还陈列在厦门城头呢!”砚中墨汁渐浓,倒映着帐外忽明忽暗的篝火,“国姓爷麾下那支铁脚板的陆军,还有能在浪尖上飞跑的楼船,确实是咱们讨贼的强援。”
暮色如血浸染着营帐,李定国执狼毫的手微微发颤,砚中墨汁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似凝结的血泪。案上摊开的宣纸已落满残章,而他最终悬腕写下:“国姓大将军麾下:方今天地板荡,胡骑践我宗庙,黎庶泣于涂炭。定国提三尺剑起于滇黔,誓复汉家山河。今兵锋直指肇庆,此乃席卷南粤之枢机,亦是北定中原之先声也。
忆昔相约羊城,君我共立驱虏之盟。今盼公诚念君德孔厚,父恨深长,则五羊赤海,伫睹扬帆,半壁长城,中心是贶。予日望之,匆言,幸照。”字迹力透纸背,末笔重重顿在案几,震落砚中几滴墨珠。他将信笺反复摩挲,似要将未尽之意悉数压进纸纹,又唤来亲信:“快马加鞭,无论风雨,务必将此信呈于国姓爷麾下!”
夜风裹挟着远处的更鼓声灌进营帐,李定国立于帐前遥望东南,战袍在冷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漫天星斗,心中默念着信中字句,盼那海上的旌旗能如约而来,尔显共绘大明中兴的壮阔图景。
写给郑成功的信发出去不久,明军兵临肇庆城下,肇庆位于广东省中部偏西,是广东和广西的交界城市。在交通方面,肇庆是广东通向西南诸省的枢纽,明朝时开通的水陆驿道,其中自肇庆崧台驿沿西江可至梧州府虎门驿的水路驿道,是两广间传驿的主要通道,能方便地与广西以及广东其他地区联系,便于加强管理,明朝时期由于广西瑶乱频仍,朝廷为能快速挥军平叛,遂将两广总督衙门设于肇庆又兼农业发达于是又使朝廷展开军事行动的同时满足大军的物质粮草需求,清顺治年间两广局势鼎沸,肇庆位置适中,以便镇压反清义军,遂承明制,亦于肇庆设总兵府和总督衙门,早在定国攻肇的两年前,许尔显和肇庆知府沈之壁在清两广当局的默许支持下征发大批民夫对肇庆城墙进行整修巩固,下令拆除离城四尺以内的房屋,利用这些材料增修楼堞,既消除了敌人利用民房接近城墙的可能,又使城墙得到了加固和增高。百姓有的不愿舍弃祖辈世居之地,便被以不从王化,阴谋通匪为由逮捕,随后又强拆了,惹得是敢怒不敢言,
暮色漫过西江时,肇庆城头的号角声裹着腥风传来。许尔显立在雉堞之间,看着新砌的砖石泛着冷硬的青灰色——那是他征调民夫三月有余的成果。旧城墙的裂缝被桐油石灰填得严严实实,女墙加高了三尺,箭孔像无数只微眯的眼睛,俯视着城外荒草萋萋的旷野。
江水在暮色中翻涌如沸,新挖的护城河连通了西江支流,浑浊的水面漂着枯枝败叶,倒映着城头晃动的灯笼。红衣大炮被擦拭得锃亮,青铜炮身裹着浸油的麻布,炮口永远朝着西南方向——那是李定国大军可能来犯的方向。吊桥吱呀起落间,挑担的商贩、牵马的驿卒进进出出,可日头一落,厚重的城门便轰然闭合,铁链锁死的瞬间,整座城池仿佛成了铁桶,唯有角楼的梆子声,在夜空中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弦。
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明军的马蹄刚到城郊就猛地刹住。肇庆的城墙像个佝偻着背却硬撑架势的老兵,新垒的砖石还沾着潮湿的泥浆,和老墙斑驳的裂痕歪歪扭扭地拼在一起,缝隙里塞着稻草和麻布。那些新砌高的女墙参差不齐,豁口处插着几杆褪色的军旗,在风里啪啦乱响。
西江水混着泥沙,把护城河灌得满满当当,佝偻的老妪攥着麻绳,将满当当的便桶探进护城河,“‘扑通’一声,黄汤子溅得老妪裤腿都是,她捏着鼻子骂‘短命鬼修的护城河这么浅,溅得老婆子一身脏’,河面上漂着的蛆虫被冲得打旋儿,跟上游漂来的烂西瓜皮撞在一起,腥臊气顺着潮湿的风往城墙上爬,
臭得城楼上的士兵直往下呸唾沫。还不忘骂骂咧咧:哪个缺德鬼干的好事
吊桥高高悬着,铁链锈迹斑斑,几截断木垂在半空晃悠。城头上,红衣大炮歪歪扭扭架着,炮筒裹着发黑的油布,底下还堆着没收拾干净的马粪。暮色渐浓时,守军才慌慌张张点起火把,火光在潮湿的砖墙上摇摇晃晃,照见几个士兵缩在角楼里啃冷硬的面饼,时不时朝着城外骂几句粗话。看着这副模样,明军里有人低声嘀咕:“这哪是铜墙铁壁,倒像个补丁摞补丁的破袄子。”
日头偏西时,李定国的人马像片黑云压到肇庆城外。金砚卿攥着磨得发亮的锄头把,粗布头巾下露出的几缕乌发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她透着英气的眉骨旁。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此刻满是坚毅,小巧的鼻尖沁着汗珠,原本白皙的脸颊被晒得泛红,还沾着几道泥土,反倒衬得唇色如樱。她跟着几个弟兄吭哧吭哧在高坡上刨土挖沟,粗布汗衫勾勒出纤细的身形,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襟,惹得不远处几个年轻士兵不时偷瞄,手中的铁锹都差点拿不稳。“这沟得再深两尺!”身旁的老兵冲小兵吼着,铁锨猛地扎进土里,溅起的碎石子打在她脚踝生疼。金砚卿咬着牙闷头使劲,壕沟外头,新砍的树干被削成尖锐拒马,树皮渗出的青白汁液黏糊糊糊了满手,她甩动手腕的模样,又引得几个士兵装作整理装备,悄悄侧目。
帐篷挨着帐篷支起来,都是边角磨得发毛的粗布料子。金砚卿直起发酸的腰,抹了把脸,露出颈间一条褪色的红绳——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旧物。正撞见伙夫老李在溪边骂骂咧咧:“这水混得跟泥浆似的!”木桶里漂着草叶和泥沙,她二话不说接过木桶:“李叔,我帮您再淘一遍。”弯腰时,发间沾着的草屑轻轻晃动,发尾垂落的弧度让溪边打水的士兵红了脸,假装咳嗽着移开视线。匆匆处理完杂务,她又抱着刚画好的壕沟图纸往中军大帐跑,跑动间裙摆轻扬,几个蹲在营帐旁休息的士兵撞了撞同伴,小声嘀咕:“金姑娘比咱营里的军旗还精神。”只见一个老兵说道:“你小子怕是不知道这金姑娘可不是只会绣花的寻常女子,她可是咱们王爷保举的龙虎军监军道呢,不仅长得好看,跟天上的仙女一样,衡州之战打尼堪亲卫那会,她还带领我们一千八百个弟兄去主动诱敌,一般女子哪有这份勇气?”只见另一个士兵回瞅道:“金姑娘这么标致,才貌双全不知是哪家公子能有幸娶到这等女子?”
只见老兵拍了下这个士兵的头说道:“笨!你小子还真没眼力见吶,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监军道金姑娘的良缘肯定是咱们王爷呀,俗话说‘壮士依红颜,美女配英雄,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自古壮士依红颜,美女配英雄,咱们王爷横扫千军,金姑娘才貌双全,这才是天生一对!”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士兵已跟着哄笑起来,远处金砚卿的身影拐进营帐,士兵们的谈话声传进她耳朵,当俏丽的面容下当即一阵绯红快步害羞的跑进营帐,惊起几只夜栖的麻雀扑棱棱飞向夜空。
天擦黑时,营地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金砚卿抱着一摞誊写好的军令穿梭在营帐间。火光映得她侧脸轮廓柔和,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细的影子,耳坠随着动作轻晃,那是母亲偷偷给她留下的念想。忽然后头传来“哎哟”一声,新兵小王被树根绊了个趔趄,钢刀掉在地上磕出刺耳声响。她快步上前帮忙拾起兵器,指尖不经意擦过小王的手掌,让小伙子瞬间涨红了脸。“小心些!”她开口叮嘱,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这声响传出去,怕是要给敌人送消息。”转身离开时,几个巡逻的士兵故意放慢脚步,借着月光多看几眼她远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营帐拐角,还有人喃喃道:“要是能跟金姑娘一组巡夜……”远处老兵们围着火塘修补箭矢,火塘里溅出的火星子烫得人直缩手,骂骂咧咧的方言混着远处肇庆城明灭的灯火,和着梆子声,惊得数里在林子里的夜鸟扑棱棱乱飞,却盖不住年轻士兵们压低声音的调笑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