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和楼的雕花木门在夜风中吱呀作响,顾清让举着黄铜煤油灯,看光晕扫过戏台楹联上斑驳的金漆。“功名富贵镜中花”,他轻声念着上联,指尖触到楹联边沿的裂痕,“这朱漆里掺了人血。”
陆沉舟的军靴碾过满地纸钱,忽然俯身拾起半张残破的戏单。泛黄的宣纸上印着《牡丹亭·冥判》,日期却是光绪二十六年腊月初八——正是胶济铁路勘测队失踪的日子。“杜丽娘还魂的戏码,”他将戏单揉成团掷向阴影,“倒是衬今夜的光景。”
后台突然传来三弦裂帛之音。顾清让掀开绣着百鬼夜行的帷幕,煤油灯照见妆台上搁着件殷红戏袍。水袖处暗纹涌动,细看竟是无数个“冤”字织就的并蒂莲。陆沉舟用刀尖挑开衣襟,内衬赫然用金线绣着段《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针脚...”
“劈丝细如胎发,滚边藏七色暗纹。“顾清让将戏袍对着灯光,袖口牡丹竟渗出黑血,“八大胡同秦三娘的绝技。可她三年前给白露生绣完《贵妃醉酒》的蟒袍就疯了,整日念叨'戏衣要吃人'。”
阴风卷着纸灰扑灭油灯。黑暗中响起细碎脚步声,似有人踩着跷鞋在梁上行走。陆沉舟猛然朝房梁开枪,打落的却是个纸扎人偶——惨白脸上描着旦角妆容,后脑贴着符咒,朱砂写就“白露生”三字。
“湘西辰州符。”顾清让撕下符纸,黄符背面竟用血画着铁路道钉的排列图,“赶尸人用尸油炼的朱砂,遇阴气则显形。”他忽然将符纸按在陆沉舟后颈伤疤处,青紫毒痕竟如活物般扭曲起来。
陆沉舟吃痛拔枪,却见纸人眼眶中钻出条金环蛇。毒蛇闪电般窜向妆台,将尾尖浸入胭脂盒。顾清让抄起铜镜反光一照,胭脂里竟浮出张女人面皮——千代子的五官在朱砂中载沉载浮,嘴角淌着黑血。
“这是苗疆的鬼面蛊!”他话音未落,戏台四面忽降下素白帷幔。二十道黑影悬在梁间随风摇晃,分明是广和楼失踪的吊尸。腐尸脚腕铜牌相击如编钟,奏的竟是《锁麟囊》“春秋亭”的调子。
陆沉舟挥刀斩断帷幔,尸群轰然坠落。腐肉间爬出千百条毒蛇,蛇身缠着褪色戏票。顾清让抢过一张,日期竟是1900年冬至:“这是白露生封箱演出的戏票!当年德军以通敌罪名血洗戏班,可这些观众...”
他突然噤声。尸首的华服内襟皆绣着双头鹰徽记——正是当年胶济铁路勘测队的标识。最末一具女尸穿着和服,左手无名指缺了半截,怀中滚出个琉璃瓶,泡着枚刻德文的铜钥匙。
“第十七号桥墩。”陆沉舟抹去瓶身水渍,“父亲日记里提过,德国人在永定河底埋了...”
凄厉戏腔骤然炸响。吊尸齐刷刷抬手,腐指尖向后台铜镜。镜面泛起血雾,映出个戴鬼面的黑影正在梳头,木梳齿间缠着青丝——发梢系着孔雀蓝袖扣,与施密特案发现场的一模一样。
顾清让将显影药水泼向铜镜,血雾中浮现地图。永定河蜿蜒如蜈蚣,十七处红点恰是德军埋设的炸药点。陆沉舟突然咳出黑血,毒纹已蔓延至心口:“这是父亲临终前画的...”
鬼面人倏地转身,水袖甩出三枚毒镖。顾清让推开陆沉舟,毒镖钉入妆奁,打翻的脂粉里滚出颗珍珠。他捻起珍珠对着灯光,见内里镂空藏着胶卷:“千代子指甲里的显影药水,原是为这个!”
戏楼梁柱突然崩塌。鬼面人在烟尘中化作纸人飘向井口,井底传来婴儿啼哭。陆沉舟强撑起身,望见井壁刻满德文数字——正是密码本缺失的页码。顾清让解下怀表系绳垂入井中,表针逆时针疯转:“井下是磁石阵,德军在掩盖...”
话音戛然而止。井水突然沸腾,浮起具穿德军制服的骷髅,指骨死死攥着半块玉珏。陆沉舟扯出自己贴身佩戴的玉佩,裂纹竟与骷髅手中的严丝合缝。玉面浮现血字:梨园魂断处,铁轨噬骨时。
井底蒸腾的腐气熏得人睁不开眼。顾清让扯碎衬衫下摆浸了酒液捂住口鼻,煤油灯昏黄的光圈里,那具德军骷髅的指骨突然“咔嗒”颤动。陆沉舟的佩刀已横在两人之间,刀刃映出井壁密密麻麻的德文——竟是用人血混合朱砂写成,经年未褪。
“不是闹鬼,“顾清让用镊子夹起骷髅军装上一片结晶,“是硝石遇水发热产生的气流震动。”他忽然贴近陆沉舟的伤处嗅了嗅,“你伤口敷的忍冬藤里掺了蛇毒血清,怪不得能撑到现在。”
井水忽然泛起油花,浮出数十个琉璃药瓶。每个瓶中都泡着截指骨,标签写着日期:1900.12.24、1916.01.17...最新那瓶赫然是千代子的断指。陆沉舟用刀柄敲碎玻璃,碎渣里现出半张军用地图——永定河底用红漆标着“装甲列车B-17”。
“当年德军在河床铺设铁轨运送军火,”顾清让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出弧线,“洪水冲垮了十七号桥墩...”他突然顿住,煤油灯照见井壁裂缝里嵌着枚孔雀蓝袖扣,扣针弯成问号形状。
陆沉舟用匕首撬开砖石,暗格里滚出本皮面日记。1916年1月15日的页角折着,德文潦草地写着:“施密特发现了白露生的秘密,必须在他向领事馆报告前处理掉。那个中国女人给的毒蛇很好用,就是香水味太冲...”
“香水。”两人异口同声。顾清让从怀中掏出证物袋,千代子指甲里的靛蓝粉末在玻璃上折射出奇异光泽。陆沉舟突然扯开他的领口,将粉末抹在他锁骨处——皮肤上渐渐显出一行数字:7-23-11。
“是经纬度坐标!”顾清让抓起罗盘换算,“西郊义庄...”话音未落,井口传来孩童嬉笑,二十个纸人顺着井绳滑下,每个都贴着泛黄的戏票。最前头的纸人突然自燃,灰烬在井底聚成箭头,直指西北方的排水口。
排水道里积着黏稠黑水,陆沉舟的刀尖挑起一团絮状物:“是尸蜡。”前方隐约现出铁轨轮廓,顾清让的怀表在此处疯狂震颤。转过弯道的刹那,两人同时屏息——生锈的装甲列车横亘在隧道中,车头撞进戏台模样的水泥建筑,匾额上“广和楼”三字已爬满苔藓。
驾驶室的控制台积着厚灰,唯独电报机光亮如新。陆沉舟按下德文标注的红色按钮,车壁突然翻转,露出满墙照片:白露生与德国军官的密谈、秦三娘在后台调配香水、施密特往永定河倾倒化学药剂...最后一张是陆沉舟父亲抱着婴儿站在戏台废墟,背后有双戴白手套的手正举起匕首。
“看这里。”顾清让用放大镜对准照片角落,玻璃反光里映出半张脸——川岛芳子年轻时的模样,耳垂挂着钥匙形状的翡翠坠子。他突然将陆沉舟扑倒在地,三枚毒镖擦着发梢钉入电报机,迸出的火花点燃了电线。
火势顺着油污蔓延,将车厢照得如同白昼。顾清让的袖口卷着火苗去扯档案柜,却被陆沉舟拦腰抱起滚进蓄水池。冰凉井水灌进鼻腔的刹那,他感觉对方的手紧紧护住自己后脑,血腥气混着沉水香堵住了所有感官。
义庄停尸房的铜锁啪嗒落地。顾清让举着防毒面具改装的风灯,看绿荧荧的光扫过七星棺阵。第六口棺材的缝隙里渗出靛蓝雾气,与他锁骨上的粉末产生共鸣。陆沉舟用刀尖撬开棺盖,腐尸手中攥着的正是另半块玉珏。
“这不是秦三娘。”顾清让拨开尸体额前的戏妆金箔,皮下青紫血管勾勒出菊花纹,“死者被注射了蛇毒血清,刻意保持尸体不腐来传递信息。”他忽然将玉珏拼合对准月光,裂纹投射在墙上的影子里竟藏着微缩地图。
陆沉舟的咳嗽声在停尸房回荡,毒纹已蔓延至颈侧。他扯开领口露出狰狞刺青,将玉珏按在菊花纹中心:“父亲说当两条铁路交汇...”刺青突然渗出血珠,玉珏迸出火花,地面轰然塌陷。
地下祭坛中央悬着水晶棺,白露生的尸身浸泡在琥珀色液体中。戏服下摆的鲜血遇空气化作青烟,露出腰间的德制怀表。顾清让用镊子取出表芯,弹簧夹层里掉出胶卷底片——显影后竟是日军在永定河铺设生物管道的图纸。
“他们要用铁路运输瘟疫。“陆沉舟的刀尖抵住水晶棺,”二十年前父亲发现的秘密,原来...”
祭坛烛火骤灭。白露生的尸体突然睁眼,口吐德语:“沉舟,我亲爱的孩子。”声音却是千代子的腔调。顾清让将显影药水泼向尸身,皮肤下浮现密密麻麻的德文刺青——正是密码本缺失的爆破指令。
“声带模仿术!”他扯着陆沉舟滚下祭坛,水晶棺在身后炸成碎片。鬼面人从硝烟中走出,揭下面具露出秦三娘癫狂的笑脸:“当年白老板替德国人养蛇制毒,如今该你们父子还债了!”
陆沉舟的枪口微微发颤。秦三娘扯开衣襟,胸口文着同样的菊纹刺青:“你以为陆家真是清白的?你父亲亲手把毒蛇塞进中国劳工的嘴里——”话音戛然而止,她的眉心绽开血花,暗处走出个戴白手套的身影。
“精彩。”川岛芳子踩着尸蜡走来,枪管还冒着青烟,“可惜戏该收场了。”她指尖捏着翡翠钥匙坠,“永定河底的瘟疫列车,该启程了。”
顾清让突然旋开怀表外壳,磁针疯狂指向川岛芳子的大衣纽扣。陆沉舟的子弹同时穿透她的右肩——大衣里藏着的铁盒落地,爬出条金环蛇。顾清让徒手捏住七寸,蛇牙深深扎入虎口:“密码本的最终指令...是引爆所有疫病车厢...”
剧痛让他踉跄着倒入陆沉舟怀中。视线模糊前,他看见对方撕下衣襟为他包扎,染血的唇擦过自己耳垂:“顾清让,你给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