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民

大乾景帝三十四年,岁大旱,种粒皆绝,人流亡,饥相食。

李元双手撑着木棍,他记不清这是逃荒的第几天了。

“原来史书的寥寥几字,是这样的惨烈景象啊。”

他抬头望向远处,黄沙漫天。

河水干涸,大地裂开,荒草枯败,路边倒着死不瞑目的饿殍,他们的皮就像纸一样干脆,被骨头茬子戳出窟窿,散发腐烂的臭腥味。

李元双眼神色黯淡,浑身上下都是浑浊泥土,口鼻也被风沙堵住。

“我也快死了。”

他不再多想,人饿到极致,情绪不会起伏,动脑子都没有力气。

他现在想喝水,想要口吃的。

再这么饿下去,他会跌在路边,没有力气站起来,成为史书上一个不起眼的数字。

“或许连尸体都留不下来。”

人饿了比狼都狠,什么都会吃。

刚死的年轻人还算新鲜,肉不柴,煮起来省事,生吃也富有滋味。

“我得活着。”

“活着。”

李元拄着木棍,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视野里出现了片低矮村落。

村中无人,田地荒废,旱灾加上胡祸,村民早早逃亡。

李元一时沉默,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这逃荒到底要逃到什么时候!

忽的听到旁边院落内有动静,许是其他提前赶到荒村的灾民,正在搜罗食物。

李元持起手中的木棍,另一只手扶着墙一步一步的挨了过去。

他踱进院内,听见声音是东侧倒了半边的土房,里边支着火灶,墙被熏得漆黑,散落着打碎的锅碗瓢盆。

一个瘦的皮包骨的矮小人影,正在灶旁挖着什么。

李元眯起眼,努力的辨认着,那个人好像挖出了什么东西,正准备往嘴里送。

“放下!给我!”

李元恶吼一声。

他穿越来占据的身体,生前是个铁匠,身材高大,体格结实,逃荒许久,还能从骨头缝里榨出几分体力。

李元目露凶光,他脚步踉踉跄跄的像是要跌倒,但终究是撞了过去,高举起木棍。

他愣住了。

那人转身,原来还是个孩童。

干枯的头发下是个女娃,脸瘦得脱相,衬得眼睛珠子很大,持饼的手骨节突出,只有层皮在上边贴着。

能看出来她清秀的本相,但如今脸上都是泥土也盖不住的枯黄色泽,这是长久挨饿造成的菜色。

那女娃瞅见李元举着的木棍,嘴里边嘶吼出声,小小的身子突然蹿了出来,顶到了李元的肚子上。

但只是气势看着凶狠。

连日逃灾,缺乏食物,女娃浑身上下都没有几两肉。

李元只觉得自己被轻飘飘的撞了下,不疼,但他不由自主的朝后趔趄,一屁股坐到地上。

“是了,我也很虚弱。我快死了,只有食物才能让我活下去!”

李元狰狞起身,却是将木棍扔出,只拿着身子往前一撞,女娃就摔倒了地上。

他夺过胡饼,大喘着气。

胡饼上有着行细小的牙印,特有的麦香正源源不断的窜到李元的口鼻之中。

咕咕。

他的肚子疯狂的叫唤起来,费劲的咬下一大块,鼓着腮帮子嚼着。

感受到食物存在,嘴腔里分泌唾液,胡饼嚼出甜味,淌进胃里,化成暖流,流向了四肢百骸。

李元的唇齿忍不住打着颤,这颤动很快传遍了全身,他感到分外舒服和满足。

但接着袭来的,是更加猛烈的饥饿,他看着手中剩下的馍馍,双眼冒出了绿光,想要将其全部吞下。

但想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食物,他狠下心塞到怀里。

还能抗一抗,在关键的时候这胡饼是可以救命的。

李元靠着墙半瘫着,不一会又从怀中掰了一小块扔进嘴里。

他牙齿费劲的磨着,又跟个饿狼一样,双眼警惕的扫视着四周,生怕有别的灾民来抢夺。

“贼子,那是我的饼!”

女娃出声,嘶哑喉咙中有几分娇嫩,有浓郁的不甘。

她的眼神好像野兽,好像身子中好藏着爆发性的力量,能够冲上来与李元厮杀。

李元跟她对视,恶狠狠的盯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徒劳消耗体力,这女娃已经对她造成不了威胁。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

“前世虽没什么大本事,但也衣食不愁,怎么就沦落到这等地步。”

他将胡饼掰开一块扔出去,剩下的不多了,尚不能饱餐一顿。

“小乞丐,算你是个有良心的。”

一时安静。

只剩下了牙齿与胡饼的摩擦声,和身体虚弱发出的喘息声。

“这算不上大放善心。”

李元端详女娃,大概十四五岁。

放在前世,是花骨朵儿般年纪,该坐在教室读书念字。

但这样该死的世道,别说读书了,人活着都是难事。

李元不再看女娃,他一手按着怀中剩余的胡饼,朝着南边望了望。

“铁匠的记忆里,只说再往南五百里就有座大城,能凭着打铁的手艺找个活计。”

李元盘算着。

不记得铁匠之前走了多少里路,但他穿越过来半个月了,应当离大城不远了。

就算因为饥饿,走路很慢,但一天走二十里路,应该也快到了。

“或许再走上两三日,便能到那座大城。”

李元的心思活络起来,想到了凭借打铁的手艺,在大城里娶妻生子,平平稳稳的活着。

他咧开嘴笑了一下,总要有些盼头,才能支撑着走下去,又斜眼瞥了女娃一眼,李元微微摇头。

“太黑,太瘦,不是一个好生养的,得娶个白白胖胖的。”

实则就算是仙女下凡,整日里吃不上饭,在风沙里跋涉,也要变得黑瘦,没了仙女模样。

想着想着,李元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做起了梦。

梦中回到了前世吃烧烤,路边却突然蹿出条狼,咬着自己不放。

他感觉喘不过气,陡然睁开眼,却发现女娃正压在他身上,试图从他怀中将饼夺回去。

“这饼是我的!”

“是老子的!”

李元生出怒气,双手将女娃推出,掌心却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火燎燎的。

他诧异。

但不多的食物,容不得过多思考,趁天色尚早,他又挣扎起身,寻到木棍,朝南走了。

“你别跟着我。”

“就不,你拿了我的饼,需得还我!”

又一二日。

路宽广起来,路边多了些树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灾民,像蝗虫一样,啃食着田地上的绿色。

李元兴奋起来。

他觉察到周遭的空气没了那么干燥,变得有些湿润,枯燥的头发也变得服帖了点。

他眼神向着斜后方看去,那个枯瘦野兽般的女娃叫作姬瑶曦,一直跟在他身后,图谋不轨。

“姬,古老的姓氏,瑶,美玉也,曦,日御女神。”

李元摇摇头,这女娃纵使来历非凡,现在也只是没力气的流民,他单手就能将之镇压。

一座大城突兀的出现在人群的前方,巨大的方石垒砌,耸立的碉楼像是恶兽张开的齿牙,雄浑壮观。

“是了,到了!”

李元推搡的涌上前去。

城门外设有关卡,十多个着布甲的士兵,持着刀凶神恶煞,将灾民拦截在外。

另一侧设着粥棚,另有士兵分发稀粥,灾民拥堵着,水泄不通!

“排队,都他妈排队!”

“不排队,谁他妈都别想喝。”

有士兵挥着鞭子,像赶着一群猪一样,鞭打在灾民身上。

“一群泥腿子,简直没了王法!”

李元咽了口唾沫,身子里生出股劲,拼命往前钻,挤到了队伍前头。

前世的他或许会老老实实排队,但现在他只想喝粥。

虽然挨上了一鞭子,李元颤颤巍巍的捧着手中的粥,里边米粒不多,有着很多谷壳。

他护着碗,恶狠狠的看向四周,不顾烫,舒畅的将粥尽数的落入腹中。

李元舔着干裂起皮的嘴片子,他还想再来一碗,但当兵的差使,显然不容许他再浑水摸鱼。

“怎么着混进城里边去?”

肚中温热,脑子转动快了几分。

他有打铁手艺,逃荒之前,是十里八乡闻名的铁匠。

虽然打铁的技艺是前身的,李元根本就没打过铁,但他的脑子中有打铁的各个步骤,骨子中还有打铁的肌肉记忆。

“我就是个好铁匠,只要打上两三次铁,准保能成。”

乱世灾年,有手艺和没有手艺,是两码事,没有手艺的人,连猪牛羊都比不上。

但有手艺的人能找到活计,手艺出彩还能得到尊重。

李元眯着眼。

热粥下肚,很舒服,让他感觉力气在从骨缝里往外冒,身子也不再打摆,有了踏实感。

他朝着四周看了看,另看到座棚子,像是人牙子在贱买流民。

“灾年,灾年。

只是穷苦人的灾年,富家翁巴得年年生灾,好去贱买灾民。”

李元踱步过去,离了两三丈外,探出头看,伸着耳朵听听。

此处是泰安城,城南六十里外发现了一处大矿,正缺人手。

灾民管了三餐,就是上好的矿工,吃苦耐劳,死了也不心疼。

除了矿工,长得模样俊些的,洗漱干净可卖身去勾栏。

再者到富人家中当牛做马,做个任凭宰杀的奴隶。

“不当人!”

这人牙子看似给了灾民一条活路,其实道道都是死路。

“我有打铁技艺,不用卖身为奴。就算是卖身为奴,也应当能寻到合适的主顾。”

李元叹气,身子缩了缩。

大旱灾年,能活下去都是种奢求,当奴这样的事,也无奈何。

这黑漆漆的破棚子前,卖身的流民更多了,进矿里好歹能混个温饱,再逃亡下去只有死路。

日中大晒,马嘶长鸣。

城门处一骑率先飞来,一队人马紧随其后鱼龙而出,精制的甲胄明晃耀眼,夕阳镀其上如琉璃金。

那飞骑冲撞,恍若天龙,灾民彼此践踏,犹如待宰的羊群。

“王府的杨武百户,是他!”

“听闻杨百户修为精进,已有千户实力,是九小姐身前的红人。”

守门士卒小声议论着,望向杨武的眼神充斥着羡慕与尊敬。

杨武勒马,望着聚集此处,众多衣衫褴褛的流民,皱起眉峰。

腰间入鞘的剑,击在精甲上,浑身散发出寒气,流民不自觉的往后倒退连连,让出一片空地。

他紧皱的眉峰舒展,而后气发丹田,吐字如雷鸣。

“读过书,能够识文断字,可入泰王府做事,有意者且上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