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濮阳之战(下)

濮阳城外的曹军大帐内,烛火被穿帘而入的夜风吹得忽明忽暗。

曹操端坐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开裂的竹简,帐中十余名将校皆垂首默立,唯有帐外巡夜士卒的脚步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濮阳一战,众人这才对吕布的实力真正了解。飞将军吕布果然名不虚传,事到如今没有人再敢轻敌。在感叹郭奉孝料事如神的惊叹中,大军在濮阳城外安营扎寨全军休整。

暮色四合时,濮阳城头燃起的狼烟在天际拖出蜿蜒血痕。中军帐前新立的刁斗上,值夜士卒望着连绵数里的营盘次第亮起火把。

郭嘉裹着素色大氅立于辕门,手中铜雀灯映出远处城墙狰狞的轮廓。他身后十丈处,两名军正官正带着辅兵埋设鹿角,新斫的松木断面渗出清苦的汁液。

更远处的营区里,伙夫将新磨的粟米倾入陶甑,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伤兵帐前晾晒的染血麻布。

戌时三刻,中军大帐内烛火摇曳,将曹操消瘦的身影投在羊皮舆图上。案头青铜酒爵尚冒着热气,曹操正和大家商量攻打吕布的办法,郭嘉还是建议从鄄城制作战车,“以车御骑”。

虽然重装步兵也具备抵御骑兵的能力,但是训练一支精良的重装步兵,投入过大且耗时太长。而且濮阳城的地势也难以发挥出步兵的优势,较难构建和发挥弓弩军阵。

和骑兵对抗最具性价比的战法就是使用战车。西汉时期卫青就以战车为营抵御匈奴骑兵。历史上曹操后来讨伐马超时,也曾连接战车建立栅栏抵御西凉铁骑。

至于三国时期,蜀国更是在对吴国的战争中将“以车御骑”运用到巅峰。西晋时期马隆借鉴诸葛八阵,制作出了偏厢车出外征战,平定了“秃发树机能之乱”。

“奉孝所言战车之策,或可一试。”曹操忽然打断,目光转向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青衫文士。

郭嘉闻言睁开眼,指节轻叩案几:“鄄城武库现存百炼钢三百斤,若以铁皮覆车辕,辅以钩镰长戈......”话未说完,帐外忽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报——濮阳田氏密使求见!”亲卫掀帘而入,带进一股凛冽夜风。但见来人身着玄色短褐,腰间玉带却镶着七宝琉璃,分明是世族子弟却作游商打扮。

那人伏地叩首时,袖口金线绣的田氏族徽一闪而过:“家主仰慕明公久矣,愿为内应献东城门为进身之阶。吾家产业尽在西城,唯愿曹公入城之日,全吾家业。田氏一门,愿效死以随明公。”

曹操接过帛书时,烛火映得他眼角细纹都在跳动。帛书所言濮阳粮仓空虚、守将离心之状,令案上青铜虎符被猛然攥紧。

曹操霍然起身,玄甲鳞片在烛光下泛起暗红:“天助我也!元让,速点......”话音未落,余光瞥见郭嘉上下打量着来人,此刻正盯着使者发髻上的犀角簪出神。

郭嘉对别的可能了解的不详细,还需要参考情报。但是对于濮阳城内的产业布局可是一清二楚。

西城本来是曹操没收兖州士族的产业充为的公产和部分颖川派分到的私产。后来兖州之变,张邈、陈宫迎吕布入主,将西城的产业尽数分赏拉拢豪强。而东城的产业表面是河内马商所持,实则是袁绍在兖州埋下的暗桩,属于袁绍的产业。

陈宫原是曹操麾下谋士,自然懂得产业虚实,吕布攻下濮阳后,东城这些商铺之所以能保存至今,原是因陈宫力谏吕布“勿触河北逆鳞”。

帐中陡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待使者躬身退出,帐帘尚未完全落下。郭嘉广袖拂过案几青瓷酒盏,颀长的身形突然离席而起。

郭嘉又怎么会不知道。濮阳县的大姓豪族田氏为吕布军使反间计。他派人联络曹操,说愿意成为内应,帮助曹操拿下濮阳。之后曹操大喜,亲自率兵从濮阳城东门进入。

如今想来,袁绍本就忌惮麾下作大,早有制衡兖州之意。那位号称“兖州第一谋士”的陈公台,怕是早存了借袁绍之势牵制曹操的心思。如此引曹向东,更有离间之意。

《先帝春秋》说曹操放火烧毁了东门,表示自己不会返回,颇有破釜沉舟的意思。但这波操作太成迷了,既惊动吕布,又断绝了自己的生路。可能青州兵之前的表现太让曹操恼火。这回曹操放火烧门,也是为了让青州兵无处可跑吧。

紧接着,曹操发起了突袭,但吕布军应该是早有准备,曹操再次大败。只得私下逃窜,吕布手下的骑兵四处捕捉曹操。

这时,有一队骑兵正好碰见了曹操,但这些骑兵并不认识兖州牧。骑兵们拦住曹操问:“曹操何在?”曹操说:“那边乘黄马的就是!”

说完,吕布的骑兵就奔着骑黄马的人追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位骑黄马的倒霉蛋是谁。

此刻帐中烛火随着帐外夜风轻轻摇曳,铜灯架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三十余道目光如被磁石牵引,齐齐聚在这位以奇谋著称的年轻谋士身上,连角落执戟侍卫都屏住了呼吸。

郭嘉抬手行礼,鸦青色深衣在烛火中流转暗纹,声音清越如击玉磬:“明公亲率三军远征,此乃将士之幸。兵将儿郎闻明公金鼓必当奋勇争先,破城擒贼指日可待。”

话锋忽转,修长手指轻点案上帛书,“然嘉有一事不明。如今吕军为曹公所围,整甲缮兵,守备严密,夙夜监视我军动静。”

“彼人自称濮阳来者,焉能越此森严城防耶?吾观其人衣冠鲜洁,不染纤尘,必自城门坦然直入者也。况田氏素有旧隙,岂肯更效前驱为内应乎?”

(如今吕布大军面对曹公的围攻整装待甲,守备森严,恨不得时时刻刻监视我军的动向。那个人自称从濮阳而来,又是如何穿过守卫森严的城防而来呢?我看到那个人的衣服光鲜亮丽,没有沾染灰尘,想必一定是从门口正大光明的走过来的吧?况且田氏本有旧怨,如今更不可能为我们充当内应。)

众将闻言俱是一震,那使者虽口称从被围困的濮阳城来,衣襟上却不见半点烽烟痕迹,连麂皮靴面都光可鉴人。

曹仁突然想起斥候回报:吕布命人在城头架起十二座青铜望楼,昼夜轮值的守军手持三丈长的火把,连护城河里的游鱼都照得纤毫毕现。曹操原本抚须的手顿在半空,指节在烛火中泛着青白。

手中的青玉镇纸突然“咔”地一声扣在案上。帐外值夜的亲兵看见中军帐的灯火倏然暗了三分,原是曹操起身时挡住了烛台。

曹操目光如鹰隼般掠过案头密报,突然抓起那卷帛书掷入炭盆,跳动的火焰映得他眉间深纹犹如刀刻。

帐外夜枭凄厉的啼叫穿透牛皮帐幕。“奉孝之言,利害孤已明矣,可因其策而制之。”

三更梆子声未落,城下忽有火把明灭三次——这是夏侯惇发出的暗号。东门吊桥悄然垂落,铁链摩擦声消融在秋风里。

夏侯惇银甲未着,仅以玄色皮甲裹身,三千精兵马蹄裹布,衔枚疾走。吕布军果然早有准备。西侧密林忽起鸦群惊飞,箭矢破空声撕开寂静,吕布麾下高顺引弓弩手自半坡松林杀出,铁矢如蝗虫过境。夏侯惇厉声喝令全军掉头,旌旗战鼓尽数弃于道旁。

吕布在城头望见溃军奔逃,铁戟重重顿地,震落女墙青苔数片。他抚过赤兔马鬃的右手青筋暴起,城下败兵丢弃的环首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应和着胸膛里翻涌的热血。

此刻吕布沉浸在自己“有勇有谋”的满足之中,他望着溃退的曹军仰天大笑:“曹阿瞒也有今日!传令并州狼骑,随本侯生擒敌将!”说罢竟亲率两千精骑冲出城门,全然不顾陈宫在城头疾呼“穷寇莫追”。

并州狼骑鱼贯出城时,马蹄铁将石板踏出火星,却无人注意溃退的曹军阵型始终未散,败卒奔逃间仍保持着锋矢之形。秋夜寒露浸染着兖州大地,墨色苍穹下跃动的火把勾勒出混乱的战场轮廓。

吕布的赤兔马踏碎满地枯叶,方天画戟在月下划出数道血虹,落后的青州兵接二连三栽倒在泥泞里。夏侯惇的玄甲骑兵且战且退,马蹄声却逐渐从凌乱变得整齐,暗红披风在夜风里鼓荡成片,如同退潮时规律涌动的黑色浪涛。

当第五轮箭雨破空而至时,吕布突然勒住缰绳。赤兔马前蹄腾空发出嘶鸣,他看见前方溃军阵中闪过几簇反常的寒光——本该仓皇逃窜的骑兵竟在月色下迅速调整着楔形阵。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方天画戟猛然横挥,暴喝声惊起林间寒鸦:“止!”

夏侯惇已退至距城许远,死寂骤然笼罩四野。枯草摩擦铁甲的窸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吕布耳尖微动,瞳孔骤然收缩。

未及示警,万千箭矢已撕裂夜幕,锋镝破空声如蝗群振翅。并州狼骑的哀嚎声中,吕布旋戟拨开箭雨,猩红锦袍已被冷汗浸透。西南方向忽现火光长龙,曹字大纛下铁骑如潮,曹操的虎豹骑踏着满地铁矢疾驰而来。

“中计矣!”吕布方欲回马,转身却看着身边的亲卫都被射杀,吕布疾驰往城中奔骑,眼看马上就要被追上。忽然西面尘烟大作,张辽的雁翎骑兵竟撕开夏侯渊的侧翼,并州死士以血肉为吕布撞开生路。

残存的三十余骑在箭雨中左支右绌,赤兔马臀上插着三支狼牙箭。当熟悉的并州号角刺破夜空,浑身浴血的温侯终于露出獠牙,画戟劈开合围的曹军轻骑,在张辽的接应下冲入濮阳城门。

府邸铜门轰然闭合的刹那,吕布将方天画戟重重贯入青石地砖。烛火映照着战甲上凝结的血块,他盯着地图上标注“濮阳”的墨点,指节捏得发白。城外传来沉闷的撞木声,混着曹军震天的呐喊,在秋夜里格外清晰。

濮阳城头火把摇曳,吕布摔碎第七个酒坛。温侯甲胄上插着的三支羽箭仍在颤动,他却恍若未觉。

“若非文远...”他盯着跪满庭院的残将,突然挥戟劈断梁柱。轰隆声中,陈宫送来的青州地图化作纷飞纸蝶。

远处传来更鼓,吕布对着城外方向怒吼:“待我重整铁骑,必生啖汝肉!”声震屋瓦,惊起满城寒鸦。

深秋的夜风裹挟着血腥气涌入军帐,青铜灯盏中的火苗摇曳不定,将帐中人的影子拉长在硝烟未散的牛皮帐壁上。曹操大帐内,曹操率领众将重创吕布的骑兵得胜而归。

曹操掀开帐帘时,佩剑甲叶的铿锵声惊动了栖息在辕门旗杆上的夜枭,黑色大氅在身后翻卷如垂天之云。

帐内十数名将领甲胄未卸,暗红的血渍凝结在铁甲缝隙间,却都挺直背脊分列两侧,唯有角落里裹着灰狐裘的郭嘉仍在低头翻阅竹简。

帐中灯火通明,青铜烛台上跳动的火苗将曹操的身影拉得老长。他摘下凤翅兜鍪随手抛给亲卫,玄铁甲胄上凝结的血痂在火光中泛着暗红。

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夏侯惇正押着百余名俘虏穿过辕门,断枪残旗在泥泞中拖出蜿蜒痕迹。

曹操的目光掠过诸将,最后落在角落那袭青衫上。郭嘉正握起半温的酒樽,修长的指尖沿着樽口缓缓打转,仿佛方才定策劫杀吕布的狠辣计谋与他无关。

“奉孝!”曹操突然放声大笑,震得帐顶悬着的令旗簌簌作响。他阔步上前,绣着金线的披风扫过满地军报,带着铁锈味的掌心重重落在谋士单薄的肩头。郭嘉手中的酒液荡出涟漪,映着四周将领们灼热的目光。

帐中忽然安静下来,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曹操的手仍未离开那袭青衫,他能感觉到掌下的呼吸轻颤。

“世人皆言吕奉先马踏中原难逢敌手,却不知我曹孟德帐中鬼才奉孝算无遗策。”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