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檐下听雨风自南

青石阶上积着昨夜未干的雨水，檐角铜铃在晨风里发出断续清响。老僧执竹帚扫着庭院，帚尾掠过青苔时惊起几只避雨的蝴蝶。白衣书生立在廊下已有半炷香光景，衣袂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

“师父说这世间最苦是求不得。“青年忽然开口，手里攥着的素笺洇开墨痕，“可学生分明已得功名，为何仍觉胸中空荡？“

老僧将竹帚倚在银杏树下，枯叶在帚尾打着旋。“施主且看这帚痕。“青石板上八道水痕蜿蜒如卦，“方才老衲扫了三遍庭院。“

青年不解其意，上前细看时，忽见最后一道帚痕竟与最初重合。老僧拾起石缝里半片枫叶：“施主可闻过'九扫庭'的典故？前朝有位官人辞归故里，日日扫院九遍，却在第八十一日悟出——真正要拂去的，原是执帚的手。“

廊外忽起急雨，雨点击打芭蕉声里混着老僧的咳嗽。“二十年前老衲在五台山修行，每逢雨夜便要去护经阁关窗。有次暴雨冲毁山路，眼睁睁看着经卷浸湿却不得近前。“他摩挲着腕间褪色的佛珠，“后来方知，经书晾晒时飘走的残页里，正巧藏着段渡人渡己的法门。“

青年攥着素笺的手指微微发白：“若那残页恰是所求真谛？“

“真谛本不在纸上。“老僧指向院中歪斜的梅树，“去岁寒冬冻折枝桠，今春却从断处抽出七朵新梅。施主可知折断它的不是风雪，是它自己生得太直。“

雨势渐弱，云层裂开的光隙里，有燕影斜斜掠过黛瓦。青年忽觉掌心微凉，原是素笺被雨水浸透，墨字化开似远山雾霭。老僧从袖中取出个竹制笔舔：“老衲年轻时爱收集砚台，有方金星歙砚被贼人窃去，气得三日未进米水。“

“后来呢？“

“后来在化缘途中遇暴雨，躲进破庙见佛像脚下垫着块青石。“老僧将笔舔浸入雨水，“那青石正是被盗的歙砚，却因常年受香火浸润，砚堂生出云水纹——你说这算失还是得？“

檐溜滴在石阶上的声响忽然清脆起来。青年望着积水倒影中晃动的天空：“若是学生放不下呢？“

老僧轻笑，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块长满绿霉的胡饼：“去年腊八收的供品，舍不得食，如今可还香甜？“

腐味随风散开时，青年终于松开攥皱的素笺。纸团落进积水，墨迹晕染成灰鲤模样。老僧用竹杖轻点水面：“施主可见池中月？“

“不过是虚影。“

“那施主方才追逐的，又是何物？“

远处传来樵夫的山歌，惊起竹林间栖宿的白鹭。青年望着鸟群在天际划出的弧线，忽然想起进京赶考时见过的黄河渡口——艄公的船橹永远逆着漩涡打转。

“学生曾听闻'直道不通须转舵'...“

“转舵不如拆舵。“老僧截断话头，指向院墙外虬曲的古松，“三十年前雷火焚其顶，如今反成观云最好的凭栏。施主可知松树如何存活？“

青年摇头。

“它把烧焦的枝干都化作了新芽的养料。“老僧用竹杖敲打石阶，震落的水珠在光线下折射出七色彩晕，“昨日扫去的落叶，今晨已变成护花的春泥。“

暮鼓声自山腰传来，惊散池中虚幻的月影。青年俯身拾起湿透的素笺，发现墨迹竟在雨水冲刷下显出新纹——原本工整的策论字句，此刻化作流云般的山水轮廓。

“这...“

“青檀树皮造宣纸时，要经七十二道捶打。“老僧将竹帚递给青年，“施主可愿替老衲扫这第九遍庭院？“

帚毛触地瞬间，青年忽然懂得老僧说的“九扫庭“。前八次清扫是为第九次的留白，正如所有执念终将成为通向释然的阶梯。他望着帚痕间渐渐清晰的水痕卦象，终于看清那原是个“随“字。

晚钟再响时，最后一片银杏叶飘落在砚台状的青石上。青年将素笺叠成纸船放入溪流，看它载着未干的墨痕，拐过三道山弯，消失在烟雨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