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的蓟城西郊,狂风卷着棱角分明的雪粒子,在墨绿竹节上撞出金石之音。
千竿修竹在暮色中狂舞,积雪簌簌坠落,惊起夜枭掠过药庐檐角,铁钩般的利爪撕碎窗纸透出的昏黄光晕。
郭勋盯着炉上翻滚的药罐,药汤在陶土罐口凝成黑褐色泡沫,像极了当年黄巾军围城时,城头泼下的滚油。
“使君,该换药了。”书童捧着青瓷钵进来,却被飞溅的药汁烫得缩手。
郭勋握紧当年陆昭斩断的黄巾军旗枪尖——两年来这截断刃始终压在他枕下——当时陆昭带他冲出重围时,少年校尉的血就是这般滚烫地溅在他铠甲上。
竹林外三里,武昭勒马嚼雪。
玄色斗篷裹着昭明台的密报,羊皮卷上“袁绍”二字被她的体温焐得发烫。
她望向竹庐方向的微弱灯光,忽然扬鞭劈开雪幕——那里有比密报更重要的东西。
竹扉忽地洞开,寒风卷着雪片扑灭炭盆。
郭勋眯起眼,先看见的是双鹿皮快靴踏碎雪泥,接着是沾满冰晶的白袍下摆。
陆昭怀里的黄酒坛刚放下,另一道身影已闪入屋内。
“井陉关急报。”
武昭抖落斗篷上的雪,玄甲鳞片叮当作响。
陆昭发梢结满冰晶,怀里却抱着坛雁门黄酒。
“使君可记得代郡烽火?”
陆昭拍开泥封,酒香混着寒气在屋内弥散,
“那夜您说,为将者当如烽燧,死也要站着化烬。”
武昭突然单膝点地,捧出羊皮卷:“两个时辰前,袁绍五百辆粮车过娘子关。带队的是您旧部淳于琼。”
她抬眼时,眸中映出郭勋颤抖的手指,“他说‘郭老将军若在,绝不容此粮过太行’。”
郭勋的铜药匙当啷坠地。
记忆里的画面汹涌而来:二十二岁的陆昭反手折断背上箭杆,将昏迷的他捆在鞍前。
少年校尉的白袍浸透鲜血,却仍高举幽州军虎符嘶吼:“郭使君在此!开城门!”
“你现在像堆湿柴。”郭勋突然抓起药杵砸向酒坛,“烧不出烽火,只冒黑烟!”
陆昭抬手接住陶片,血珠坠入酒坛溅起涟漪。
武昭却已摊开舆图,指尖点在井陉关西侧峡谷:“两千玄甲卫今晨借剿匪之名离蓟,此刻该到此处了。”
郭勋的断刃突然抵住武昭咽喉:“你怎知老夫会答应?”
她颈间血线蜿蜒,语气却带笑:“因为您教过陆昭——烽火传递的从来不是求援,是死战不退的信念。”
寂静中,药罐发出噗噗哀鸣。
郭勋看着陆昭蘸血画完最后一道进军路线,突然放声大笑:“好!好个昭明台!”
井陉关西侧的鹰嘴崖上,狄青摘下青铜面具呵气取暖。
身后八百幽州突骑反穿羊皮袄,与雪原融为一体。
他掏出陆昭密令再看一遍,羊皮卷边角已被摩挲起毛:“劫粮为次,取碑为要。”
“将军!”
斥候压低声音,“袁军押着三车石碑,刻的像是......”
话未说完,狄青突然按他趴下——二十丈外的粮队里,淳于琼正举起陶碗痛饮,碗底“戍卒王大有”的刻痕在雪光中一闪。
二、鸣镝为号
“那陶碗是代郡墓里的陪葬品。”
狄青扣上鬼面,青纹在雪夜里狰狞如煞,“田将军可识得此物?”
阴影中的田豫浑身一震。
他认得这陶碗,七年前王大有替他挡箭而亡,正是自己亲手将碗放进墓穴。
弓弦在寂静中绷紧,狄青的鸣镝箭突然尖啸着射碎陶碗,瓷片纷飞如雪。
“杀——!”
第一折:幽州突骑以白布裹马蹄,自两侧山脊倾泻而下,箭雨专射粮车轱辘。冻脆的木轴接连断裂,袁军阵型大乱。
第二折:狄青亲率百人“鬼面队”,青铜面具反射雪光刺目。袁军目眩之际,田豫的钩镰兵已割断三百匹驮马腿筋。
第三折:淳于琼醉酒挥锤,狄青却弃弓换链锤,流星般缠住对方兵器:“听闻将军昔年随郭勋守过代郡?”趁其恍惚,田豫飞矛挑飞淳于琼头盔。
“熔了!全熔了!”
随军匠人抡锤砸碑时,狄青却按住他手腕。
鬼面后的声音沉闷如雷:“凡碑上有名者,后人来领!”
边民从雪地里冒出来。
白发老妪颤抖着抚摸“李敢”二字,突然将石碑推进熔炉:“儿啊,娘让你护着新城!”
“将军!”亲兵惊呼。狄青转头看见惊人一幕:三车碑石熔铸后,铁水里竟浮出金粒——袁绍早将劫掠的鲜卑贡金熔在碑中!
“好个一石三鸟。”
狄青鬼面扣回脸上,“传令武昭,该她的人上场了。”
雪地上,几队“行商”悄然南去,货箱底层满是从金渣里提炼的密金,足够买通半个冀州士族。
五更天的竹庐外传来窸窣声。郭勋推开窗,满目素白中跪着黑压压的人群。
代郡来的老猎户高举着半块残碑,冰碴子挂在灰白胡须上:
“郭使君!慕容廆的崽子们又扒了李将军的坟啊!”
突然有马蹄声撕裂雪幕。
传令兵滚鞍下跪:“狄青将军在井陉关熔碑铸城,得了这个!”
他捧上金粒,内中嵌着半片“凡守土者”的碑文。
那是郭勋七年前立的戍边英烈碑。
碑文“凡守土者,魂归处即是乡”如今只剩“魂归”二字,裂口处还沾着牲口粪。
人群里有个总角小儿,捧着豁口的陶碗接雪水,碗底依稀可见“光和三年戍卒王大有”的刻痕。
“使君......”
老猎户喉头滚动,
“陆将军说要建新碑,可咱们就信您刻的字!”
竹帘后的陆昭无声轻笑。
他特意留着这些残碑碎片,就像留着郭勋当年赠他的断刀——刀是在代郡血战时砍卷刃的,郭勋说:“利刃可折,脊梁不能弯。”
第三夜,陆昭带着十二个孩童叩门。
他们捧着父辈的木质灵牌,最前面的女娃举起灵牌,上面刻着“代郡烽燧长王铁柱”。
她脖颈狼牙坠划过郭勋手背,冰凉触感令他想起三年前雪夜——正是这汉子死守烽燧,为他点燃突围的狼烟。
窗纸突然映出玄甲身影。
武昭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昭明台找到他们时,这些孩子在鲜卑马场拾粪。”
她顿了顿,“最小的那个,靠认碑文找回家路。”
郭勋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认得这些名字:赵广陵的灵牌边缘焦黑,正是城破那日,这粮官将自己与账簿一同焚尽前,掰下半片递给郭勋:“使君定要带孩子们......”
“使君看这个。”陆昭突然解下腰间断刀。
当年卷刃处已被重铸,刀身淬火纹恰与王铁柱的狼烟痕重合,吞口处嵌着的护心镜碎片,正是赵广陵火场中死死攥着的遗物。
孩童中突然有人啜泣。
郭勋俯身看去,孩子从怀中掏出半块胡饼,上面歪扭刻着“爹给郭将军的粮”。
饼渣簌簌掉落,与当年王铁柱塞给他的血染麦饼重叠。
他颤抖着抓起断刀,刀刃映出自己沟壑纵横的脸——这张脸,终究没能像烽燧般笔直立着。
刀光流转间,映出身后武昭玄甲上的新徽——熔铸的英烈碑金纹,正化作玄鸟振翅。
寅时三刻,将军府议事堂的青铜门环被拍得山响。
刘虞的獬豸冠歪斜着冲进来:“郭长史?他个戴罪之身......”
郭勋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暴起青筋,将《请罪表》按在青铜獬豸冠上寸寸撕裂。
纸屑纷飞间露出他鹰爪般的右手——拇指与食指因常年握枪生出紫黑色老茧,此刻正死死钳住刘虞的冠缨。
他从怀中掏出半块戍边碑,碑石裂口处突然露出金纹——正是井陉关熔铸的密金。
“此金当铸碑八千斤!”他睥睨呆滞的刘虞,“不够的,就拿士族佛龛来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