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微微躬身，目光沉稳地望向御座上的景泰帝，声音洪亮而恭敬：
“陛下，臣以为兵部左侍郎俞纲老成持重，在兵部任职多年，熟知部务运转，无论是军需调度还是兵员调配，皆能稳妥处置。
若擢升为尚书，必能持重守成，使兵部上下井然有序。”
他语速不疾不徐，显得胸有成竹，实则心中暗自盘算——俞纲虽非他心腹，但性格温和，易于掌控，若能推上尚书之位，日后在兵部行事也能多几分便利。
景泰帝听罢，并未立即回应，而是缓缓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目光深沉地审视着石亨。
片刻后，他才淡淡开口：
“俞纲此人，性情倒是温和，与人无争，在朝中也算得上八面玲珑。”
他放下茶盏，语气渐渐冷峻：
“可朕记得，前些年曾召他入阁参预机务，结果不过三日，他便上疏请辞，说什么‘才疏学浅，不堪重任’。
呵呵，朕给他机会，他却连试都不敢试，这般畏首畏尾，如何担得起兵部重任？”
石亨心头一紧，正欲再言，却见景泰帝眼神陡然锐利，声音也沉了几分：
“更何况——”
这一声“更何况”咬字极重，仿佛一记重锤，让殿内气氛骤然凝滞。
“此人向来首鼠两端，在朕与太上皇之间左右逢源，看似圆滑，实则毫无立场。
这样的人，若执掌兵部，朕如何放心？”
天子语气虽平静，却字字如刀。
原来俞纲既对权力核心回避，又在政治上在景帝和英宗之间摇摆，令景泰帝较为不喜。
石亨听得背后隐隐生寒，知道俞纲之事已无转圜余地，只得低头道：
“陛下圣明，是臣思虑不周。”
见俞纲被否，他心念电转，立刻又想起一人，当即拱手道：
“陛下既觉俞纲不堪大用，那兵部另一位左侍郎孙原贞如何？
此人自正统年间便镇守浙江，先平邓茂七之乱，后剿叶宗留余孽，至景泰元年更是一举荡平陶得二叛军，战功累累。
若论资历威望，朝中武将无出其右者，提拔为兵部尚书，想必无人不服。”
他刻意在“战功”二字上加重语气，心想天子素来倚重于谦整饬军务，而孙原贞正是于谦在地方上的得力臂助，举荐此人总该合圣意了吧？
景泰帝闻言，指尖在御案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目光微垂，似在思索，片刻后才缓缓道：
“孙卿确是能臣。”
石亨心头一喜，正要附和，却听皇帝话锋陡然一转：
“但——”
这一字如冰锥刺来，石亨后背顿时绷紧。
“他这些年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浙江一隅执行于卿的方略罢了。”
景泰帝抬眼直视石亨，目光如炬，
“剿匪平叛是一回事，统筹九边军务又是另一回事。
朕需要的，是能总览全局、运筹帷幄的帅才，而非只会按图索骥的将才。”
见石亨神色变幻，景泰帝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石卿久在团营，应当比朕更清楚——地方上的猛虎，放到朝堂上，未必就不是只病猫。”
石亨一时语塞，宽厚的肩膀微不可察地绷紧。
他原以为今日面圣不过寻常奏对，最多陛下咨询一些团营军务。
不料他中途提了一句于谦，话题竟被带跑偏到兵部尚书人选上。
石亨素来喜好举荐，此刻却摸不透天子真意。
沉吟片刻，他决定再探虚实。
石亨再次开口，他刻意放缓语速，斟酌着用词：
“臣斗胆举荐工部尚书江渊！江大人执掌工部五载有余，去年疏通漕运、修缮边墙皆是他督办，此番若转任兵部……”
他故意将话尾悬在半空，眼角余光瞥向御案后的天子——江渊虽非于谦党羽，却是出了名的“清流孤臣”。
此人好议论，每为同官所抑，若能转任兵部，又不至让天子疑心自己结党。
景泰帝忽地轻笑一声，指尖在青玉镇纸上重重一叩。
“江渊？”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石卿可知朝中同僚都唤他什么？”
“纸上谈兵江尚书——”景泰帝端起茶盏，轻轻饮了一口，“这可不是朕取的！”
他指了指案上最边边一本奏折，“这道《九边改制疏》乃江尚书前日所上，朕不怪罪他不务正业也就罢了，”
“啪！”景泰帝一巴掌拍在那道《九边改制疏》上，“可你看看！宣府宜增火铳三千，大同当减骑兵五千——计倒是妙计！”
“据说他去年巡视居庸关，竟把箭楼认作粮仓！
此等纸上谈兵之徒，石卿当真觉得他能镇住九边骄兵悍将？！”
石亨心知这名帝王好猜疑，连他信任的内阁江渊都如此贬低，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等情景，他只得装傻，单膝跪地道：
“臣一介武夫，若陛下问京营操练事宜，臣可能还略同一二，这些朝堂推举之事对臣来说实在超纲。不若请陈阁老……”
“陈循自然要问。”
景泰帝忽然起身，他缓步踱至石亨身前，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不过……石卿就从未想过，亲自来坐这个位置？”
“想！当然想！”石亨脑中只有这个声音。
当九边兵符在眼前晃动的刹那，他听见自己血脉里金戈铮鸣——若能将尚书印与团营令并悬腰间，这天下雄兵岂不尽在股掌？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强按下心中翻滚的权力渴望，石亨的头埋得更低了，他声音装作颤抖道：
“此生惟愿为陛下守好京师门户，至于庙堂机枢，臣不敢作此非分之想……”
“起来吧！看把你吓得……”景泰帝暗自点了点头，“此事朕会与内阁再议，不过……石卿当真没有想过自己？”
石亨缓缓起身，精明的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苦笑：“臣只配做陛下手中磨刀石，
这九边将士是刀，京师团营是鞘……”
“哦？”景泰帝眉梢微挑，刚刚转回御座的他转过身来，“石卿还有如此高见！”
“臣这等粗人……”石亨不敢正视御座，还是低着头说道：“只管把刀磨利了，至于这刀柄，自当紧握在陛下掌中！”
“哈哈哈！”景泰帝突然抚掌大笑，眼神中再次多了几分复杂，
“好一个磨刀石！朕今日才知，武清侯不仅善战，文采竟也不输那些翰林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