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打量着眼前这通身寻常打扮的少年,又瞄了眼那些肌肉紧绷的随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小公子见识不凡啊。”他试探道,“不知是哪家的少爷?这当口家里大人怎么还留在此地?”
“这个嘛……”朱齐随便胡诌了个答案,“我乃黄家小子!家里都说这次朝廷派了治水的大人过来,所以定会安然无恙的!”
“哈哈哈!”张老汉的笑声惊动了旁边买早餐的众人,“李老儿你看看!你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没这位小公子见识广!”
他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烧饼,“且放宽心就是!”
“哼!”李老汉猛地将碗墩在桌上,碗底与木桌碰撞发出闷响。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街对面紧闭的粮铺大门,“你且看看,那丰泰号的米柜可还有一粒粮食?”
又指向早餐摊前排队的人群,“你再瞧瞧,这些人哪个不是提着布袋往家装干粮?”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急,青筋在手背上凸起,“真要决了口,你家那点存粮能撑几日?”
张老汉的笑容僵在脸上,手中的烧饼突然就不香了。他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听二儿子前日说,交完税收,家里还有三、四石存粮。”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掺些糠麸、野菜,家里还有些鸡鸭,总能撑两个月……不过去年种植的冬小麦,再过三个月便可以收割!”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缓缓补充道,“且我儿子在坝上做工,我白日里也可以给他们编些柳条筐,衙门能管顿饭,倒是能省下些口粮……家中还有些余钱,还可以购置粮食!”
这通常是北方农户的生活现状,每当夏税秋粮缴毕,粮仓便已十室九空。
像张老汉这些略显宽裕点的农户,若是不支,还从市集上购得些许粮食度日。
而其余多数贫苦农户,则不得不佝偻着腰背,步履蹒跚地走向宗族义仓,借来维系性命的粮食。
待到粮食收获时节,新粮还未入仓,债主便已上门。
如此,年复一年。
“满打满算三个月!”李老汉皱着眉头,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颤抖,
“若是此番地里的庄稼全泡烂了!等水退去再重新播种,再到收成……”
老人掰着手指计算,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这中间还有大半年光景,你们全家吃什么?”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到时候,怕是连树皮都要抢破头!”
朱齐手中的豆浆碗突然一颤,几滴乳白的液体溅在袖口。
他盯着碗中晃动的倒影,心头如压了块大石。
这些百姓一年到头就指望着那几担粮食,若真决了口,他先前所说的易子而食惨剧恐怕无法避免。
他不由得放下豆浆碗,陷入沉思。
“说得也是!”张老汉长叹一声,用布满老茧的手小心地将剩下的烧饼包进洗得发白的蓝布巾里。
动作之轻,仿佛在包裹什么珍宝。
他抬头时,眼角泛着水光,“可咱们守了祖祖辈辈的田地……又没有余钱在别处再购置耕地,离开了这,又能逃去哪呢?”
将布包仔细塞进怀里,张老汉的声音也变得低沉:
“老汉我活了五十三年……什么苦没吃过?”
他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就是洪水真把我这把老骨头冲走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话锋一转,他的目光落在朱齐身上,“只是家里那个小孙子,眼下年纪和这小公子差不多……”
顿了顿,老人再也说不下去,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整个黄泛区百姓的忧虑。
来自后世的朱齐,虽在史书典籍中读过无数关于洪涝灾害的记载,但那些冰冷的数字与简略的文字,终究无法传递出现实的残酷。
直到此刻,亲耳听闻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诉说,他才真正明白——对农耕百姓而言,黄河决口绝非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某年某月,河决某处”,而是一场无法逃脱的灭顶之灾。
朱齐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庭若市的早餐摊。
炉灶上的铁锅冒着腾腾热气,油饼在滚油中滋滋作响,摊主挥舞着长筷,动作麻利得近乎仓促。
那锅边码好的油饼油条,与镇上粮铺空空如也的米柜形成鲜明对比。
——这摊主怕是存了“横竖粮食泡水也是糟蹋,不如换成现钱”的心思,抓住这最后一波的恐慌性消费机会。
早些变现,或许还能赶在洪水来临前逃离这个即将成为泽国的地方。
“等一下!”朱齐突然睁大了眼睛,手中的豆浆碗差点脱手。
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开他混沌的思绪——堤坝附近那些顽固的底冰,或许可以用这个法子解决!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董平!”他猛地站起身,差点带翻了那张条凳。
董平连忙上前付钱,铜板落在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位老丈莫要太过忧心,”朱齐转身时,脸上已挂起明朗的笑容,“相信此次黄河与往常一样,定不会决口的!”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张、李两位老汉面面相觑。
可奇怪的是,少年人眼中闪烁的笃定光芒,竟如春风般吹散了他们心头的阴霾。
张老汉不自觉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而李老汉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与此同时,工部张秋分司衙门内,商辂正盯着一张泛黄的河道图,他手中还拿着一根小棍子,似乎是随手所折。
“若是从这里开凿分洪道……”商辂的话音未落,衙门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朱齐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冲了进来,额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奔跑所致。
刚吃完早餐就剧烈运动,对养生大为不利,但此刻他已顾不得这许多。
“殿下!你可算回来了!”面朝门口的商辂最先瞥见那道匆匆而来的身影,连忙拱手行礼。
虽然他心底巴不得这位太子殿下莫要干扰治河正事,但若真让储君在张秋镇出什么差池,莫说头顶乌纱,怕是项上人头都难保。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极为头疼。
堂内官员闻声骚动,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匆忙整理衣冠,有人慌忙下拜,见礼声时起彼伏。
“都免礼!”朱齐挥了挥手,“方才听你们讨论,要从何处开凿分洪道?”
商辂赶忙拿着那根小棍子,棍尖在图纸某处轻轻一点,“从此处开凿新渠,或可分去黄河两成水势……”
他话音未落,朱齐已俯身细看,发现所指之处旁边标志着“广济渠”三个小字。
他在脑中思索了片刻,拿过商辂手中棍子,棍尖沿着蜿蜒的大清河一路向下,在某个拐弯处敲了敲:“如今大清河泄洪流量几何?
不待回答,他继续道,“据孤所知,徐卿当年修筑广济渠后,大清河水量已达九成。若再引黄河水入渠——”
“黄河水泥沙俱下,不消半月就会淤高河床,届时......”朱齐顿了顿,“大清河定将决口!”
堂内众官员脸色骤变,几位熟知水文的工部属官交换着惊疑的眼神——太子殿下怎会对河道情况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