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差,这几日卑职按照徐御史留下的《治水刍议》,采用了‘钉桩编柳’工法……”
王纶引着商辂向前,靴底碾过堤上散落的碎冰碴。
暮色沉沉,几名亲随举着火把照亮这泥泞的堤坝。
他伸手指向不远处——数十名民夫还在喊着低沉的号子,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将碗口粗的松木桩“咚!咚!”夯入堤基,再以红柳枝编筐填石,层层垒筑。
“此法可固坝基,抗冲刷,只是……”
王纶侧身避让过两名抬着碎石的民夫,话音未落——
“哔——!”
一声尖锐的竹哨骤然撕裂沉闷的堤坝。
“散浸!东段三标有散浸!”
堤上众人心头俱是一凛。
远处,几名民夫已打着火把,扛着杉木排叉狂奔而去,泥泞的堤坝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朱齐与商辂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惊。
二人不约而同挽起裤脚,沿着火把照亮的途径,快步跟上疾行的河工队伍。
泥泞的堤坡上,他们的靴子在潮湿的黄土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转过一处突出的堤角,朱齐等人突然驻足。
在背水坡的夯土层上,赫然显现出两处巴掌大小的水渍,那湿润的痕迹正以缓慢的速度向外晕染,犹如一个隐形的巨人在黄土上按下的汗湿手印。
水渍边缘的泥土已经微微隆起,渗出细小的水珠,在火把下泛着不祥的微光。
商辂俯身细看,发现水痕周围的草茎都呈现出异常的弯曲,这是渗水导致土层松动的明显征兆。
“快取星斗灰!”
王纶的暴喝一声,四个河工抬着箩筐疾奔而来,筐中石灰随颠簸扬起细雪,在料峭春风里织成惨白的网。
一名老河工跪在渗水处,龟裂的手指捏着木尺比划:
“东南乾位留三寸豁口,亥时二刻验鬼影。”
灰线沿着他抖落的水渍蜿蜒,恍若道士画下的镇煞符。
一直跟着众人身边的江昊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这是在做甚?”
王纶闻声转头,见是钦差大人的亲随发问,忙用沾满泥渍的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回大人的话!”
他喘着粗气解释道,手指在渗水处比划着,
“万幸这处散浸发现得早,还只是初现端倪。眼下我们正在施行'干灰标记法'——您瞧这白灰线……”
他说着蹲下身,指着方才老河工洒下的石灰痕迹,
“每隔一个时辰,我们就来丈量这水痕扩张的范围。”
王纶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垢,却精准地掐着一寸的距离比划着,
“若是一个时辰扩散超过三寸,就得立即在临水那侧下'蜈蚣埽'了。”
见江昊一脸茫然,王纶便从旁边地上拾起几根桑枝,麻利地用草绳捆扎起来:
“就像这样,把树枝捆成排沉入水中,能减缓水流对堤坝的冲刷……”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发现这位钦差大人亲随的眼神已经开始飘忽,虽然在连连点头,但似乎不太懂的样子。
站在一旁的朱齐却听得入神。
少年太子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古人治水竟有如此精妙的方法。
不过转念一想,这终究只是治标之策,就像给漏水的木桶打补丁,只能勉强撑着,拖到洪水退去。
“王主事,”朱齐突然开口,声音清亮,
“方才您说到'钉桩编柳'之法时欲言又止,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王纶这才注意到钦差队伍中还有这么一个半大少年,心中不由得一惊。
他连忙拱手行礼,粗糙的手掌上还沾着石灰:
“回……回公子的话,实在是河底冰层太过厚重。打冰队的汉子们潜下去看过,那冰块的厚度堪比井台,坚硬如铁,就堵塞在堤坝边。”
他偷眼瞥了下商辂,只见钦差大人立在火把阴影处,面容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更添几分威严。
“更麻烦的是,”
王纶咽了口唾沫,声音愈发沉重,
“此段河道拐弯处甚长,上游流下来的底冰就集中堆卡在拐弯处,连带堤坝基底附近也受影响,连带凝结。
说到这他手凌空比划了一下,
“如今只能在堤腰上勉强打桩,就像在病人腰眼上扎针,治标不治本啊!”
王纶见众人神情皆是肃穆,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继续道:
“此次水患,下官共征调了上游阳谷、寿张及下游东阿三县共一万八千民夫。
单是张秋这段三十里堤防,就调集了六千余人轮班值守。”
说着,他指向不远处横七竖八躺倒休息的民夫,
“这些人已经连续奋战四日,每日只得两个时辰歇息,干粮也只剩些硬得硌牙的杂粮饼子。”
火光映照下,王纶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眼下正值青黄不接之时,三县常平仓存粮已调拨七成。若是再征调......”
话到此处,他突然噤声。
按永乐旧制,常平仓必须保留至少三成底粮应对突发军需,这么说的话,果然是见了底了。
商辂的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屈指算着时日,声音沉得像压着千斤闸:
“卫辉府的两万石存粮,本官已派专人持勘合前去调运,四十日内必到。“
“四十日?!”
王纶喉头滚了滚,突然摇了摇头,
“上差明鉴,从卫辉到张秋五百二十里旱路,曹州、阳武决口,黄运交汇处淤塞,漕船无法通行。
陆路官道部分路段泥泞不堪,粮车在泥浆里行进……”他掰着冻裂的手指计算,“就算日夜兼程,日行三十里已是极限!”
“可否征调本地富户存粮?”
商辂想起一事,突然问道,
“户部此行安排有专项赈灾银款,两日前已经走漕运南下!”
“没用的!”王纶突然打断,又慌忙跪地告罪,
“下官该死!只是本地富户粮商……
前年那场蝗灾过后,去年又不是个丰收年。
大家手中屯粮不多,如今整个东昌府,能勉强凑出五百担粮食的,就算是顶级富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