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发生爆炸的时候,黎终并不在客栈。
眼前的府邸金碧辉煌,只正上头的牌匾就显示出此地之主非富即贵。
城主府。
“殿下。”
一个老者的声音十分谄媚,似乎在奉承什么人,“……有进展了。”
“说。”
声音清淡,但有着不容置喙的尊贵。
“渑州城北三十里有一占地数十里的大湖,当地人都称之为云湖。”老者的叙述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
随即,一个黑衣银甲侍卫从房中走出,抬头看了眼房梁,在四周巡查了一番又进了房间。
斜坐在房脊上的锦衣少年闲闲垂眸,用符咒掩盖过身形和气息,除非修为比他高,否则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他。
“你继续说。”
清贵的声音响起。
“云湖四周少有人烟,而昨天晚上正好有个人出城晚了,不得已夜行回家,然后……”那老者压低了点声音,“发现那座湖,在夜里发着光!”
“发光?”另一个声音饶有兴致。
“是的殿下!而且不是那种昏暗的遍布全湖的光,更像是一个大圆,上面有规律地描画着复杂的纹路……”老者的声音显得很兴奋,“殿下,这是不是宗门想找的……”
“住嘴。”那殿下突然出口,声音有些冷,“此事你不可再与他人提起,否则……”
“啊,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那老者连忙讨好的说着。
黎终听完了自己想要的,随即要起身离开,恰在这时,一个浑身黑衣的兜帽人突然出现在他前方。
黎终蹙眉。
“小子,偷听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事。”那兜帽人的声音低沉粗噶,像是有大小不一的石头在他喉咙里挤来滚去。
“滚。”
黎终面容不变,语气凶冷。
“哟,筑基期的奶娃娃,口气不小。”兜帽人似乎被他逗笑了,“你该知道,老夫等到现在才动手,是肯定你逃不出老夫的手掌。”
说着,他抬手一指,灵力如直线直入天空,然后向四处散开,正好将整座城主府包裹在内。
“来去宗。”黎终看着他手中凝出的法杖,低声地吐出他的来历。
“呵呵,好眼力!小子,亮出你的师徒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杀一个筑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但知道了这小子的幕后之人,上报掌门,可是大功一件。
“啧。”
黎终站起身,眸华中深沉的思绪让人看不清切:“你若今日动我,他日必有灭门之时。”
他真是跟在她身边学坏了,如今竟也会提醒人不要找死。
“嗯?”
兜帽人讶异道,“老夫好久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了,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就算是青云门,也断不该有如此大的口气。”
“或者说……”兜帽人看着少年身上似乎没有修仙者的气质,眼神微眯,“你是邪修?”
邪修是指修仙者中或用邪门功法提升修为,或走火入魔后功力大增心性却大损的修士,而眼前的少年,不似心性大损的样子,大概是用邪门功法修行的了。
黎终没有说话,他要走,可那兜帽人却不放他。
房间内,主位上的白衣青年轻呵一声。
“杀了他。”
七零八落的客栈中。
被杨清风骂了一通没敢还嘴的温微领着小白莲去掌柜那做赔偿,有些受伤的百姓就让掌柜找了个大堂的隔间,白潋扛着枯木逢春杖进去给人治伤。
虽说这样有些大材小用吧,但毕竟是她们理亏,所以俩人都没有任何怨言。
只不过温微暗地里把这笔账算在了君宁头上,早晚要给她讨回来。
掌柜起先敢怒不敢言,但看到银子和白潋那一手妙手回春术后,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掌柜一边鞠躬哈腰一边叫温微她们仙长,还说不要紧,尽管继续住,就算没有房间也会给她们打扫出来。
温微谢绝了掌柜的好意,她们毕竟不会久居在此,等白潋处理完了,她就会用吞金兽去找封印所在。
只不过……
“掌柜的,你可有见过跟我们一起的少年?”温微问道。
“仙长是说一位长的很俊的小郎君吗?”掌柜还没回话,大堂里一个喝茶的贵妇人突然出声,待温微望过去,她冲温微温柔一笑,“他好像爆炸之前就出去了。”
温微一怔。
出去了?也没给她们说。
他可能是真生气了,所以自己走了?
不至于吧?她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捏了捏脸而已,对他来说这么严重吗?
正内疚着,白潋跟着最后一个伤者从房间里出来了。
“温微。”
连续给几十个人治疗,白潋脸上有些疲倦,“我们走吗?”
温微迟疑了一下:“小白莲,黎终好像在我找你之前就出门了,你觉得他去干嘛了?”
白潋思索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看见他出去了,当时我问他来着,他说去找封印了。”
温微点点头:“这样啊。”
那正好,她们也正要去封印,到时一起在封印之地会合吧。
告别了客栈众人,温微若有所思地多看了那喝茶的贵妇人一眼,那人一身绫罗绸缎,宝玉珠钗,贵气不凡,可不像是会出现在平民客栈里的人物。
她收回目光,手中悄悄掐诀,在自己和白潋周围设下禁制。
“先找个僻静地方。”温微看了眼大街上因为客栈被炸围观而来的众人,拉着白潋往人少的小巷子里走去。
白潋在后面问道:“你不让客栈掌柜给黎终留个话吗?”
“不是有师徒贴吗,想找他的话,用师徒贴不是更方便。”
温微随口答道,“而且那些人又不是不认识咱们,他要是去问,不留话也能问出来。先研究一下这个吞金兽吧。”
白潋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走上前来和温微一起研究。
吞金兽并不似夕邪霜风那样有器灵的法宝,需要输入灵气才能发挥作用,但温微对哪里输入灵气,哪里投入妖气犯了难。
“它就不能配个说明书吗。”温微愤愤。
白潋建议道:“你挨个试试呗,反正里面就两个孔。”
也对。
温微分割出一部分从君宁身上收集来的妖力,小心翼翼地放进熏炉内部一个孔洞中,就在妖力入洞之时,温微一个轻颤,差点没放歪。
“怎么了?放错了?”白潋紧张的问。
“不是。”温微直起身,脸色突然凝重,“师徒贴在向我发出警告,黎终快死了。”
城主府。
渑州城主是个没品味但硬装有品味的人,他种了满池的荷花,放了锦鲤,在岸边修了三座风格迥异的亭子,这三座亭子花红柳绿,装饰艳俗,与四周高雅的景物格格不入。
没有种植花草的地方,统一铺的青白石板,雕刻着独有的氏族纹路,延伸到府内深处。
此时的庭院内,兜帽人站在白衣青年身后,与另一个穿着尊贵的玉冠老者站在一起,庭院中围满了城主府兵,都将长枪对准了中央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原本的金线锦衣已经被鲜血染透,他早上束起的马尾也已经披散开来,被血浸染结成几缕,那张俊美的不可一世的脸,苍白似纸,薄唇边流淌着道道血痕。
他的左胳膊已经断了,右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只是他还倔强的站着,那双墨瞳中带着血光的寒厉。
他仿佛感觉不到全身上下筋脉寸断的剧烈疼痛,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每一个人。
而那为首的白衣青年,容貌极佳,如同烈日融雪,将炽热与清冷完美融合,此刻他樱唇轻抿,眉心微蹙,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狼狈的黎终,清澈的瞳眸里带着好奇:“你居然还没死。”
来去宗的童长老可是化神初期的修为,对付一个不过筑基的小子,早在几招之前他就该断气了,如今却硬是撑了几十招,腿都伤成那样了,居然还能站着。
虽说童长老有几分试探他何方功法的心思在,但能支撑这么久,也算是个奇迹。
“……”黎终没有说话,他仿佛没听到青年的话,一直在看那个兜帽人。
戴着兜帽的童长老被他长时间注视着,觉得他的眼神有点瘆人:“殿下,他来路不明,也不给看师徒贴,老夫以为是一个祸端,还是早点除掉为好。”
凡人的皇子别的都好,就是这好奇心太旺盛了,万一这小子的师父不是善茬,他可难说能保住这群蠢货。
“长老说得有道理。”青年点头,“是小王任性了。”
说着,他后退一步,示意童长老动手。
黎终垂下眸,看到右手中一直紧攥的已经被他的血濡湿的符纸。
那是她给他的传送符,定位就是她的身边。
她说如果他迷路了,或是单独遇到什么情况对付不了,就用这个符咒,保证下一秒就能到她的身边。
他当时虽然收下,但对这些话不以为意。
他强大惯了,也独立惯了,却忘了如今的他,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弱点。
身前出现阴影,黎终抿唇。
他今天骂了她,她很生气吧?
师父,真不该指望你能察觉到什么。
你心里只有白月笙和封印。
他清楚她对他有戒备,他若是死了,对她来说应该也是解脱。
毕竟不用担心他会偷偷趁她不注意把她杀了,是吧。
“小子,如此年纪修到筑基甚是不易,但可惜,谁让你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童长老的话不无可惜,这样的天才就要夭折在他手里了。
这么想想,他还真有点兴奋呢。
衣袍下的手骤然抬起,带着强大的灵力,下一秒就要贯穿黎终的身体。
“砰——”
变故在一瞬之间发生。
白衣青年玩味的表情消失,目光灼灼地看向前方;城主没有法宝护着,被热浪拱了个跟头,院内的府兵也都被气浪的冲势打倒,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黎终抬起头,眸光中难得地起了波澜:“师父……”
童长老瞪大了眼睛,兜帽被风吹落而下,露出一张皮包骨头的可怕的苍老的脸庞。
他的手腕,被一只白皙的素手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而那霎时间出现在少年身前的素衣女子,让他变了脸色:“……青云门凤岚!?”
温微握着童长老的手腕,目光却未落在他身上。
她回头看到黎终时,杏眸瞪大,不敢相信几个时辰前还被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锦衣帅哥,如今几乎成了血人。
他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她,眼里的神采纯粹的让她心疼。
浓重的血腥味缭绕着,让温微的太阳穴突突的跳。
他身上的伤,她看着都疼。
“凤岚长老!你怎会在此地?”童长老想扯回自己的手腕,可惜温微捏的太用力,他根本动都动不了。
“本座怎么在这里?”温微哼了一声,“你猜本座为什么在这里!?”
童长老听了这话心肝一颤,他立刻意识到了一件极为严重的事。
青云门虽然以匡扶天下为宗旨,但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并不在明面上流传,但几乎所有门派都知道——那就是护犊子。
青云门极其极其护犊子,与别的门派都看重祖宗不同,他们对年轻一代子弟的成长非常重视,甚至高过对祖辈的关心。
他们门规严明,从不徇私,但这是关起门来自己教训。如果外人胆敢欺负了青云门的弟子,那那些修炼疯子报复起来可是真的不认人啊!
“凤岚长老,你听老夫解释……”童长老还想垂死挣扎,但温微并不听。
她扫了一眼院内,确定能对黎终下此重手的只有她手里这个老不死。
“你不知道他是本座的徒弟吗?”
温微向下反制着他的手,逼迫童长老不得不屈膝下去缓解疼痛:“老夫……老夫的确不知啊!他……他不给看师徒贴啊!”
这时白潋才匆匆赶到,看到眼前的场景,尤其是一身是血的黎终,她几乎吓傻了,召唤枯木逢春杖的时候语气都带上了哭腔:“你这是怎么搞的?”
黎终听到白潋的话,低声道:“我没事,不用治。”
白潋一愣:“这怎么行?”
他再不治疗会死的!
“死小子,说什么屁话。”温微听到黎终的话,回过头来骂他道,“小白莲你不用管他,给他摁个定身符,赶紧救他。”
说完,温微继续盯着童长老:“那你看不出他的身法?”
童长老觉得自己简直冤死了:“他的身法杂乱无章,老夫……老夫实在看不出来啊!”
温微大力一甩,直接将童长老摔出二里地,狠狠地砸进了城主府的白石墙里,看到他“哇”地喷了口黑血出来,温微继续面无表情地道:“这不是你要杀人的理由。不管如何他是我青云门的子弟,就算做错了事也要我青云门来处置,轮不到旁人。”
看着方才几乎轻描淡写就打废了少年的老头被眼前的女子轻易地震伤,那白衣青年十分有眼力见地退后了几步,刚想趁机溜走,却没想到那女子背后也生了眼睛似的,突然朝他伸出了手:“你是何人?”
“大、大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城主躲在青年身后,狐假虎威地道,“这是我们苍国的十皇子殿下,是来去宗的座上宾,你若是伤了他,就是与来去宗为敌!”
“凡人皇子?”温微冷哼,“我瞧着你应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你告诉本座,本座的弟子做错了什么要被你下令格杀?”
那皇子闻言,眸华轻闪,微微笑道:“仙长怎会觉得是小王下的令呢?”
“……至少也是你默许的。”温微帅气地甩出霜风剑,作势要向他走过来,“说说吧,为什么?”
她最后几个字说的轻柔至极,却让皇子与城主感受到了她身上压抑着的沉怒。
温微是真生气了,今天早上挨了三顿骂,每一个的处理都不合她心意,如今竟还有人在她气头上拉屎,她再不发火简直就快成清心咒代言人了!
“偷听我国机密,负隅顽抗,难道不该受点罪?”那皇子都被人用剑指着了,还异常的从容,他带着探究,轻笑道,“仙长,小王觉得你若是通情达理,便知道小王罪不至死啊。”
呵,变着法给她戴高帽子?
“本座很不通情达理。”温微直接回呛,“你一个凡人,哪来的勇气跟本座这么说话?”
寒冷锋利的剑刃几乎横到脖颈,后面的城主抖若筛糠,面似菜色,越发衬得他身前的皇子不急不慌的尊贵气度来:“因为小王知道,仙长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将人一棍子全打死。”
“哼。”
温微收回剑锋,看向那个快爬起来的童长老:“这件事不会这么算了。白潋!”
这么喊完,白潋抬起头,眼神有一瞬迷茫,而喊错称呼的温微也有一瞬间的尴尬,她转过头,假装严肃:“小笙儿,告诉本座,他伤势如何?”
“左胳膊断了,右腿被剜去一块肉,体内经脉全断,浑身上下大小皮外伤数十处之多,内伤更是严重。”白潋一边回想一边说着,看着黎终的眼神除了同情还有敬佩。
这么重的伤,疼起来肯定能要人命,他居然一声不吭,实在是厉害。
听着白潋说,温微觉得自己都要心疼死了,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她一天天养大的徒弟,猛不丁受这么重的伤,简直是拿她的脸去扫满大街的公共厕所,还不是独立冲水的那种!
“老不死的,看在来去宗的份上,本座今天不杀你,但是你加诸在他身上的,本座今天一件一件,都要你偿还!”
温微举起霜风就朝童长老冲了过去,一时间庭院内只听得到童长老惨叫的声音和血肉横飞的惨烈场景。
温微没杀过人,也没伤过人,可人家都欺负到她头上了,脾气再好,也该做点反应了。
黎终看到那个一提起杀人就退避三舍的师父,终于也为他举起了剑。
枯木逢春杖的光芒消隐下去,白潋不敢碰他,只让他靠在墙边,轻声道:“血肉重新生长会有点疼,要不……要不你睡会儿?”
黎终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实际上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了。
经脉重新连接,骨头被接好,血肉与脉络重新交缠,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沉沦在极致的痛苦中,是他熟悉而曾沉迷的。
朦胧中,他看到她走了过来,蹲在他身旁。
“好些了吗?”温微皱眉,一边用清洁术给他清理身上的血污,一边轻声问道。
他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旁边的白潋疲惫道:“他伤得太重了,以我现在的修为,很难一下子治好,得先找个地方让他休息。”
“好。”温微点头,毫不避讳地伸手搂住他的肩颈,另一只手想放到他膝弯下,将他横打抱起来。
但一只无力的手放了上来,阻止了她的动作。
温微转眸,黎终看着她,还想说什么,但可能是真的撑不住了,长睫一闭,便晕倒在她怀里。
温微有些无奈,但还是把他抱了起来:“都这时候了,还逞强。”
她没再回头看一眼气息奄奄的童长老和默不吱声的白衣青年,带着白潋离开了城主府,一路上无人敢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