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的湿气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黏网,裹着槐花腐败的甜腥气,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在屋内凝成水珠,顺着斑驳的墙皮往下淌。我攥着那张被体温焐得发潮的彩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奖金10元”的油墨字上反复摩挲,彩票边缘那锯齿状的切口硌得掌心生疼。祖母的枣木拐杖每叩击一级台阶,沉闷的声响就像重锤砸在我心上,空响里带着某种即将碎裂的预兆。我的喉咙发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慢慢扼住我的呼吸,原本因中奖而生的喜悦,此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推开门,刺鼻的中药味混着潮湿的霉斑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屏住呼吸,喉咙却仍被呛得发痒。父亲歪斜地靠在掉漆的藤椅上,脖颈不自然地歪向一侧,空药碗歪斜地搁在膝头,褐色药渍沿着碗沿蜿蜒成扭曲的蚯蚓,仿佛是岁月刻下的残酷纹路。母亲佝偻着背搅动灶台的面糊,铁锅边缘结着厚厚的黑痂,火苗舔舐锅底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溅起的面疙瘩在墙面烫出星星点点的焦痕,宛如夜空中坠落的陨星。我站在原地,像个无助的局外人,看着这压抑的场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迈不开步子。
“你带孩子去彩票站?”母亲猛然转身,围裙口袋里滚出几枚沾着艾草汁液的硬币,在水泥地上撞出清脆却沉重的回响,“当年陆家就是这么败的!”她鬓角的白发在忽明忽暗的灶火中狂乱舞动,像极了被狂风撕碎的招魂幡。我注意到她手背新添的烫伤,泛着可怖的红,想来是方才被溅起的面糊灼伤。这一刻,我手中的彩票仿佛变成了烫手山芋,我想解释却又不敢开口,只能紧紧咬住嘴唇,感觉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
祖母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震落墙皮簌簌掉落:“买彩票怎么就成赌了?不过是图个盼头!”她枯槁的手指关节突出,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话音未落,母亲已经扯开抽屉,翻出那张泛黄的老照片——穿马褂的曾外祖父戴着圆框眼镜,眼神中透着昔日的意气风发,身后“陆记商号”的匾额被岁月熏得发黑,却仍能从斑驳的漆痕里窥见昔日鎏金的威严。我死死盯着照片,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腔,仿佛能从照片中看到这个家族命运的转折点。
“盼头?”母亲突然尖笑起来,笑声像生锈的剪刀绞碎绸缎,尖锐而刺耳,“他当年也是这么说!许昕每天揣着沉甸甸的银元来找他,说什么‘小赌怡情’!”她的指甲深深掐进照片里,几乎要将曾外祖父含笑的面容戳破,“头几回赢了几枚银元,后来呢?赌坊的人在骰子灌铅,牌九做记号,他倒好,把祖上传了三代的绸缎庄、米行全押进去!”我浑身发冷,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矛盾升级,却无能为力。
祖母的脸颊瞬间涨成猪肝色,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颤抖着举起拐杖指向母亲:“当年你祖父被猪油蒙了心,现在倒成我的错了?!”枣木拐杖重重砸在地面,震得墙角的蜘蛛网盘旋而下,“你当我不知道赌博害人?可现在全家就指着这点盼头!你男人的药费、孩子的学费,哪样不是压在人心头的山?”我吓得浑身一颤,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缩,后背紧紧贴住冰凉的墙壁,试图寻找一丝安全感,可那墙壁却像一块巨大的寒冰,让我更加战栗。
母亲突然抓起灶台上的抹布狠狠摔在地上,溅起的面渣扑簌簌落在父亲脚边:“盼头?您倒是说说,当年绸缎庄倒闭时,曾外祖母跪了一夜才换来半袋糙米,这就是您说的盼头?”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像被绷紧到极致的琴弦,“我小时候去学校,同学们笑我衣服补丁摞补丁,说陆家的千金成了叫花子!这些伤疤,您摸着良心问问,哪道不是赌博划下的?”我眼眶泛红,泪水在眼中打转,看着母亲激动的模样和祖母愤怒的神情,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疼痛难忍。
祖母抄起墙角的竹扫帚,竹枝在颤抖中发出簌簌声响:“当年我拦不住你祖父,现在还拦不住你?”母亲毫不退缩地迎上她的目光,两人对峙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扭曲的影子,像两头困兽在争夺最后的领地。我缩在墙角,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小声啜泣起来,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用衣袖死死堵住嘴巴,身体不停地颤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崩溃。
记忆的潮水裹挟着旧信札里的碎语,将我带回到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清末民初的老街上,陆记商号门庭若市。雕梁画栋的门楣下,伙计们扛着苏绣湘锦往来如织,算盘珠子的脆响清脆悦耳,能传出三条街巷。某个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一个身着藏青纺绸长衫的男人摇着折扇踱进铺子。许昕生得面白无须,笑起来眼角堆着细密的褶子,像精心雕刻的细纹,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算计。他的袖口永远飘着若有似无的龙涎香,说话时总爱用镶金的长指甲轻轻叩击茶盏,发出“嗒嗒”的声响:“陆老板,城里新开的聚贤楼,那才叫逍遥。”说着,他掏出沉甸甸的钱袋,银元相撞的叮当声清脆诱人,“兄弟我这几日,不过随手押了几注,就换了这间绸缎庄半年的进项。”我仿佛身临其境,看着曾外祖父一步步踏入陷阱,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悲哀。
曾外祖父望着账簿上日渐微薄的利润,再看看许昕手中崭新的银票,喉结上下滚动。第一回踏入赌坊时,雕花木门内雾气缭绕,鸦片烟与酒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红木赌桌上铺着猩红绒布,骰子滚动的声响像恶魔的低语。当骰子转出三点,庄家将白花花的银元推到他面前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许昕在旁拍着他的肩膀:“陆兄这手气,不赌简直是暴殄天物!”我在心里拼命呐喊,想要阻止曾外祖父,可一切都只是徒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
往后的日子里,许昕总在黄昏时分到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他绘声绘色描述着赌坊里的奇闻:某富商一夜赢了整条街的铺子,某官员靠一副牌九平步青云。曾外祖父账本上的数字越变越小,而许昕带来的故事却越来越诱人。终于有天,当许昕晃着怀表说“这次包赚不赔”时,曾外祖父咬咬牙,将“陆记商号”的地契拍在了桌上。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心中充满了绝望,为这个家族的命运感到深深的惋惜。
最惨烈的那个雪夜,寒风如刀子般刮过街巷。年仅八岁的祖母,亲眼看着裹着小脚的曾外祖母,抱着高烧的祖父在当铺前跪了整整一夜。曾外祖母破旧的棉裙被风卷起,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她的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石板,口中不断念叨着“求您行行好”,声音被风撕成碎片。而此刻的赌坊里,曾外祖父红着眼睛将最后一张房契推出去时,许昕嘴角飞快闪过一丝冷笑,旋即又换上关切的神情:“陆兄莫急,再押一次定能翻身!”我泪流满面,为曾外祖母的悲惨遭遇感到痛心,也为曾外祖父的执迷不悟感到愤怒。
“够了!”祖母突然尖叫,拐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当年我天天看着母亲给人洗尿布换米!你以为我不知道赌的下场?”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与哀伤的火焰,“可现在日子这么难,十块钱也是希望!”我望着祖母,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既理解她对生活的无奈,又害怕这十块钱真的会带来不好的后果。
母亲突然冲上前,抓起祖母放在桌上的彩票,撕成碎片的瞬间,纸片如白蝶般纷飞:“您看看这上面印的是什么?‘以小博大’!和当年赌坊的幌子有什么两样?”她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滑落,“凯凯要是从小染上这种不劳而获的心思,以后难道也要像曾外祖父那样,把全家拖进深渊?”我看着飘落的彩票碎片,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大声哭喊着:“别吵了,别吵了!”可我的声音在她们激烈的争吵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没有人听见。
“住口!”祖母的竹扫帚狠狠砸在墙上,震落的墙灰扑簌簌落在她肩头,“当年你祖父把地契藏在佛龛里,我跪着求了三天三夜!现在倒好,你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死人身上?”
“还不是因为您从小就惯着他!”母亲突然掀开衣角,露出腰侧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八岁那年,家里揭不开锅,我去偷邻居家的红薯,被追着打到这里!这道疤,您忘了吗?”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个下雨天,我躲在草垛里,看着血把裤腿都浸透了……”我看着母亲的疤痕,心中充满了愧疚和心疼,跑过去抱住母亲,哭喊着:“妈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父亲挣扎着起身,剧烈的咳嗽震得藤椅吱呀作响。他扶着墙,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像绽放的红梅。“别吵了……邻居都……”话未说完,人已经瘫软在母亲怀里。母亲慌忙扶住他佝偻的脊背,围裙口袋里的硬币再次滚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我站在一旁,看着虚弱的父亲,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害怕失去父亲,也害怕这个家就这样破碎。窗外,雨终于滂沱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生锈的防盗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攥着那十块钱躲进被窝,身体仍在止不住地颤抖。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瞬间让我头皮发麻,黑暗中,七年前被大黄狗撕咬的恐惧,与此刻家庭争吵的不安交织在一起。那十块钱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隔壁传来邻居开窗的声音,伴随着一句不耐烦的“吵什么吵”,像一根刺,扎进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我蜷缩在被窝里,牙齿死死咬住被角,不敢哭出声。泪水不断地涌出,浸湿了枕头,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争吵的画面。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去买彩票,为什么要给这个本就千疮百孔的家再添烦恼。我害怕,害怕父亲的病情因为这场争吵加重,害怕母亲和祖母的关系从此无法修复,害怕这个家真的会像曾外祖父的绸缎庄一样,在风雨中轰然倒塌。
不知过了多久,争吵声渐渐平息,可我的心却依然无法平静。我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探出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远处偶尔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里的一角。我轻轻起身,走到窗边,雨水顺着玻璃滑落,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多么希望雨水能冲走这一切的烦恼和痛苦,让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一切都能恢复如初。
我紧紧握着那已经被揉皱的十块钱,慢慢打开窗户,想要将它扔出去,仿佛这样就能扔掉所有的灾难。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这十块钱,原本是我想给家里带来一点希望的,现在却成了矛盾的导火索。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它收了回来,小心地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就像把这个秘密和伤痛一起封存起来。
回到床上,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父亲能快点好起来,祈祷母亲和祖母能相互理解,祈祷这个家能重新充满温暖。伴着窗外的雨声和自己的抽泣声,我终于在疲惫和恐惧中渐渐睡去,希望明天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