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斧头砍劈树杆,嵌木未落,似已久经风霜,积锈斑驳。
“相见恨晚。”破帽老者仰目凝视,难抑哀痛地叹惋道,“我记得此柄开山斧的形状。却不清楚已过了多少时候?”
夜雨已歇,山林间清晨初霁。脏褂男子拎包怔立泥洼之畔,满头雾水,面色迷惘地转望,语似惊疑不定的称诧:“先前看见你从路边斜坡挨炸坠落苍峦雾麓,迸掉半只残掌挂在树杈,不知窜过什么东西叼走,没等我寻觑分明,怎竟又好整以暇地出现在我后面,端坐更高的那片石丘,显得浑若没事一般……”
“这就叫沧桑!”破帽老者坐在一块青石上,陈旧灰褪的衣袍褴褛,低语如呓般叹息。“坠入一片大雾,你不知从那以后,我经历了多少想象不到的事情,艰苦跋涉冰原,穿越雪雾,不意旧地重临,说来便连自己亦难以置信……”
“有空再说,”脏褂男子提包欲行,显得心不在焉,摇头自谓。“我急着找人。”
“不好意思,”随着一声压抑在嗓眼的低咳,有位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缓步从树后踅出,抬手轻轻拍掉肩沾的露水落叶,整饰华服革履,脸没抬的说道,“我也急着找人。”
“那就各走各路。”脏褂男子稍瞥一眼,转身另往别处,匆言道。“你找你的,我找我的。”
树影里探出皮靴,踏草迈落。前有一个猎衫男子挡住去路,短发灰郁,身形粗厚,高他一个头。沉脸而视,却未言语。
脏褂男子抬脸问道:“印象里来自北欧的维京后裔当中那些血脉最纯粹的多长这样,你是不是?”
另外晃现一个束发的高个壮汉悄临其后,冷不防低哼一声:“挪威。”
脏褂男子愕然转瞅道:“什么?”腹前冒出一个满面疮疤的矮子,直接往肚子发拳捣捶,随即咧开嘴笑谓:“你没掰错。他俩分别来自挪威和丹麦,而我却是生于瑞典……”
猎衫男子和束发壮汉分别堵住,脏褂男子见没路走,捂腹忍痛投觑青石高处背朝这边端坐的破帽老者,恼问:“你从哪村另找这伙凶恶的野蛮人来打我?”
“确切地说,”树下走近一个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蹬着高筒长靴,往旁甩掉泥巴,脸色不豫的擞袖道。“是我们先找他,却办不成事。反而乱生枝节,四处闯祸。昨晚又掉了两颗星,实在耽误不起,雇主只好亲自出马,不得不露面。”
脏褂男子寻隙欲溜,提包撂话:“你们忙你们的,没事我先闪……”
“谁说没事?”满面疮疤的矮子抢包翻看过,操拳又捣来捶肚皮,逼近懑视道。“事大了去……”
“不必动粗。”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咳,那位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抬手缓言,意在劝阻。“先搞清楚,我不想节外生枝。”
满面疮疤的矮子猛捶一拳,揍脏褂男子痛弯了腰,随即移目打量,犹仍恣肆道:“你是什么路数来着?却到这儿玩低调……”
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并没理睬他,仅瞅向脏褂男子,微蹙眉头,其态显得不怒自威,手拈一纸薄片,夹于指间,伸递往旁,说道:“北大西洋理事会。”
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怔瞧转呈眼前的那片薄纸,似渐动容。满面疮疤的矮子凑觑讪笑:“他一个人就敢大摇大摆地踩到这里来耍派头?”脏褂男子揉腹称奇:“还作闲庭信步状……”
“我不算独自至此。”眼见矮子作势又要捶打脏褂男子,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稍抬尾指,投目示意道,“并非一个人来踩谁家地盘,只不过是先礼后兵。好话要说尽……”
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初仍将信将疑,陡见跟前那矮子头上交投数粒细红圆点,不由惊慌乱望道:“搞什么?”
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目光如狐,扫视道:“山林间不仅埋伏远距离红外狙击武器操作员。你们头上看不到的高度还有‘全球鹰’在盯着,再细微的举动也都实时掌控。试问生杀予夺,操诸谁手?”
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忙阻止矮子乱动,淌汗垂额地低哼道:“能调得动‘全球鹰’,何必另找别人帮你做事?”
“我也不想。”瞥见矮子没敢再轻举妄动,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微晃指梢,示意那几道越距侵投的红光收移消隐,随即喟叹道,“然而有些事情不需要让那班官僚知晓太多,包括夏侯雅伯。他即将离开布鲁塞尔,此前一再强调,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对北大西洋联盟‘至关重要’,是对集约作战能力的一个‘严峻考验’。大多数人目光短浅,一班掌握权势者尤其急功近利。其实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脏褂男子转头乱望,懵问:“究竟是什么?”
“最重要是能否存续。”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仰观云霞,负手兴嗟。“便连小动物都懂得,没有比‘存续’更值得自己在乎的事情。其它一切皆如浮云过眼……”
脏褂男子怔瞅苍霾转阴,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亦望一眼,匆投疑惑的目光说道:“雅伯的手下委托我办事,声称不需要知道太多,只须抢在俄罗斯人之前,先找到那个走失的小女孩。不过我还是能从别处探知一些秘辛,比如昨天西欧方向又掉两颗星……”
“什么?”脏褂男子拾起扔在一旁的提包,闻言不安道,“找谁?”
“阿修罗。”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抬手卯他脑袋,啧然道。“你别说不晓得这小鬼在哪里……”
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指梢微动,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瞥见心口显现红点交投,不由怔住,抬眼望向银发绅士,郁闷道:“我在‘慕安会’见过你。以及其它关于未来的严肃讨论现场,唐宁街的人说常看到你去伦敦旧巷那家老牌下午茶俱乐部饮茗看报纸,周围都是有影响力的家伙,退而未隐,各皆老谋深算,历来擅玩手腕。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一直让你们从幕后暗中摆布,翻云覆雨,却又鲜为人知……”
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蹙眉道:“你知晓太多了。不该这样爱打听,做人要适可而止,晚年才有命闲坐下来多喝几年咖啡,抑或下午茶……”
“威胁我可不成!”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低哼道,“我在兰利厮混多年,从来不爱喝那些无聊东西。虽已临老遭新贵排斥在外,打听事情和找人仍是我最擅长的活儿,不然你们召我干嘛来着?”
脏褂男子拎包惑问:“究竟是要干嘛来着?”
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抬手又欲卯其脑瓜,瞥看胸口投映红点,勉强按捺未动,投眼瞪视银发绅士,说道:“关于那个自称阿修罗的小鬼,我所知不比谁少。包括你……”
银发绅士揣回薄纸,文质彬彬的颔首称然:“我来这里,是因为日前收悉你们从欧洲航天界截获提交的数据,表明有些事情与‘最大公约’确认有关。”
“我也喜欢数理。”脏褂男子从旁插话,“小时候没事就在床上琢磨最大公约数的求解方法。诸如,辗转相除法、更相减损法……”
“人们爱耍各种花巧‘话术’,”谢顶老头皱起脸说道,“但真理从来隐藏在数字之中,并且能被数字证明。”
“如果属实。”仪表堂堂的银发绅士抬指微摇,示收细红光线,面色凝重地说道,“阿修罗是战略资产。”
“谁的战略资产?”满面皱纹的谢顶老头稍瞧一眼胸膛,然后挺躯直对,加以质疑。“利益归属于大洋哪一边?荷兰肯定没份,不仅因为早年曾当荷兰外交大臣的夏侯雅伯要从布鲁塞尔总部话别离任,若论实力地位,整个欧洲恐怕都摆不上枱面……”
“先找到再说,”银发绅士锐目如针的迎视道,“把人带到面前,我要直视其双眼。有无秘密,到底隐藏不住。”
“恐怕没人可以直视阿修罗。”脏褂男子忍不住叨咕道,“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这样……”
银发绅士含笑以对:“我却想尝试。”脏褂男子自掩嘴巴,面朝别处低声悄谓:“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若搞不好,你会整个儿爆开。”
谢顶老头眼光不善的转投往旁,脏褂男子啧然道:“瞪我干嘛?我也急着去找阿修罗,却被绊在这儿,耽留半天,听你们莫名其妙地唠嗑……”
“这里山深林密,”谢顶老头吩咐左右。“徒步难觅。从‘南联盟’雇佣的猎犬队赶来帮助寻找之前,且把他押上‘阿帕奇’,咱们从高处巡回搜索……”
“随着黑山脱离。”银发绅士微哂道,“所谓‘南联盟’数年前便已不存在,你还跟不上形势变化。”
“我就是一条筋。”谢顶老头鄙夷道,“脑子转不过弯,不过也没关系。我原本便乃乡下出身的‘红脖子’,唱尽悲歌。看不惯世道变化太快,尤其不喜欢同‘娘炮’打交道,你衣冠楚楚的款式作派犹如刚从华尔街赶来,跟这片荒野森林很不搭调,显得格格不入。找人还得靠我们这样儿的才行,兰利方面越来越重视科技玩艺,排挤我们这班老粗,将来迟早要后悔干不成事……”
“赶快去找。”银发绅士抬手缓摆,低言敦促之余,目光难掩忧虑。“务必把她带回我跟前。不然咱们都没有将来,毕竟时日无多。”
谢顶老头欲行又止,不禁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银发绅士摇头未答,负手踱步,步履蹒跚地转返树影里。脏褂男子被谢顶老头的手下推着边行边望,陡闻呼霍声响,山崖边的树叶簌摆骤剧,蓦有庞然大物旋即升腾而起。谢顶老头皱着脸愕觑道:“支奴干?”
脏褂男子被旋激气流刮躯摇晃欲摔,踉跄抱树懵瞧道:“什么干?”
“没想到他搭乘大家伙到咱们头上耀武扬威,”满面疮疤的矮子抬手虚摆瞄准射击姿势,朝升空悬停之影眯眼说道,“干他……”
忽见数粒红点交投而至,满面疮疤的矮子顿时又愣没敢动,手势改为遥竖中指。
谢顶老头皱着脸问:“他刚才说谁剩余时日不多?”
“谁在乎?”满面疮疤的矮子忙着仰天愤然发指,悻悻的说道,“我看他就是个老娘炮,一身迂腐味的英伦范儿,故作忧悒的文艺腔。却又欲掩不住那双狐狸眼,流露满腹心机……”
眼见要被另俩壮汉粗手拽离,脏褂男子匆忙移目转向青石丘,朝那边说道:“看来你被直接无视了,却晾在一旁发呆……”
破帽老者坐看锈斧,怔然出神。满面疮疤的矮子冲其背影唾一口,侧目投觑道:“那就是个废物。只会整天想入非非,没起过什么实际作用。此前拿了钱既不干正事,也未露面。不知跑去哪里,总之须先叫他还钱……”
“不如把钱给我,”脏褂男子拎包提议,“试试请我帮你们寻找阿修罗,然后让她直接干掉你们算了。”
满面疮疤的矮子诮问:“怎样干掉?”
脏褂男子笑答:“比如瞪爆……”话刚出口,便挨矮子发拳捣腹。谢顶老头皱着脸转觑道:“不要乱说。有些事情,各有讲法。我不希望那都是真的……”
小光头黑着眼圈儿嘟囔道:“布娃娃掉在泥洼里弄脏了,样子真难看……”我忙掩其嘴,强忍臂腕阵阵炙痛未消,在耳边低声说道:“回头找些清水帮你洗干净,就不难看了。”小光头抬睫瞧了瞧我,呶嘴道:“真的?”
“讲真,”满面疮疤的矮子忍不住又瞅向天空,一迳讪笑。“浑号‘支奴干’的这款重型运输直升机据说真的不给力,在阿富汗不时坠毁。”
“似是英国皇家空军入手改进的新款式,”谢顶老头皱着脸仰望道,“最近测试投放高山林地转运东西。你看它飞得并不稳当,‘老娘炮’居然敢坐上去,我祝他走运。”
“真不走运!”几个黑衣乱发家伙持械爬上斜坡,为首一个歪眼垂耷的瘦汉没好气地叫嚷道,“又撞见了你们这伙。不过看在有钱挣的份儿上,帮忙搜山的活计,接下也无所谓……”
“塞尔维亚人,”一脸疮疤的矮子满面堆欢地打招呼道,“只要有好处,甭管什么活儿都接。我喜欢他们这种敬业态度……”
“其‘专业精神’渊源久远,”脏褂男子捂腹抬首说道,“历来如此。拜占庭沦亡之时,许多塞尔维亚人为奥斯曼苏丹效力,不介意帮突厥军队卖命攻陷君士坦丁堡。”
歪眼垂耷的瘦汉侧觑道:“你是什么鸟人?”脏褂男子伸手来握,告知:“老乡!至少一半,毕竟我祖先是最先踏上科托尔峡湾古城结束探索生涯的那位传奇医生威茨维奇……”
破帽老者坐在青石丘上闻言转望,我忙按小光头趴低,破帽老者似未留意石丛间隙,倾聆林麓四处狗吠喧杂,移目投觑山崖外,微感不安的哼了声:“我曾经喜欢狗,可是那些狗不喜欢我。”
小光头伸嘴到我耳边悄语:“他身上散发的气味重,我们躲藏在这里隔着好远都受不了。”
“死亡的气息,”歪眼垂耷的瘦汉惕顾四周,蓦然从脏褂男子伸出的手旁转身走过,投目寻觑道,“这儿有一股腐朽味。”
“腐味?”满面疮疤的矮子指了指天空,仰瞧道。“有个‘老娘炮’刚离开。一身英伦范儿……”
“先找到那小鬼再说,”谢顶老头皱着脸扫视道,“我确信她就躲在附近。”
“有狗帮忙,”满面疮疤的矮子揪住脏褂男子,拉扯道。“什么东西都能从山林里赶出来。咱们先去乘坐‘阿帕奇’武装直升机。科索沃战争以后,我很怀念这种登高俯瞰坐镇搜山的感觉,不过当年我们从空中追射之敌是他……”
歪眼垂耷的瘦汉瞥视道:“没有永远的敌人。眼下跑来寻我合作,人际交往的这种模式是不是很讽刺?”其畔一个牵狗的黑发汉子笑谓:“当初他们为帮阿族人,纷来轰炸‘南联盟’时,我总想打掉一架‘阿帕奇’。”
满面疮疤的矮子诮讪道:“你想得美!那时快速部署十六架在科索沃协助作战,我记得一架也没被打到。”
我闻听石丛下边传来的交谈,不免暗感纳闷:“这是什么时候?如何一穿过阿族村落那边的迷雾,来到此处却似时间又不同了……”
脏褂男子突然叫唤:“阿修罗快跑,他们要放狗捉你……”没等嚷毕,便挨一拳捶腹。
满面疮疤的矮子恼道:“倘再乱叫,过会儿把你从天空踹下去!”牵狗的黑发汉子仰脖在旁称诧:“你们有没留意到‘支奴干’打着旋儿往下坠落?”
“我说什么来着?”谢顶老头皱着脸转瞅,随即不安道,“它往这边撞近,大家赶紧避开!”
束发的高个壮汉边奔边喊:“快去搭乘‘阿帕奇’升空……”满面疮疤的矮子匆拽脏褂男子,急欲往斜坡那边跑下,但见庞然大物般的影廓从头顶上方旋掠而过,擦着树梢飞坠坡下,不知砸到什么,发出轰隆爆响,升起火球,烟焰弥漫。高个壮汉和矮子纷声叫苦:“它怎么撞到‘阿帕奇’了?”
“刚要飞起就被砸个正着。”歪眼垂耷的瘦汉惊啧道,“大概无人幸存。”
“糟糕!”谢顶老头皱着脸张望道,“直接摧毁了我们从别处借用的宝贵座驾……”
“不要紧。”牵狗的黑发汉子拉绳拽犬而至,在畔说道。“可以搭我们的卡车回去,但要跟整群狗坐一起,而且必须全程付费。”
“如果我猜想没错,”谢顶老头脸上的皱纹似显更深,低哼道,“这趟很难活着离开。包括你们和那群狗在内……”
“狗都不叫了。”歪眼垂耷的瘦汉竖起耳朵,留意聆听片刻,惊疑不定的转顾道,“先前你未交代清楚,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我也想弄清楚。”谢顶老头皱起脸,提高嗓音。“阿修罗,你在这里吗?出来,露个面儿。不然……”
束发的高个壮汉从旁会意,抬起手枪,抵住脏褂男子额角。
满面疮疤的矮子在后边踢打道:“最后时刻到来,还不赶快跪下受死?”脏褂男子昂然道:“我是宁死不跪的,你别扯这些废话……”
“我数到三。”谢顶老头扫视四周,沉脸说道,“这可不是玩儿……”
“跟玩儿似的,”脏褂男子在枪口下讶觑道,“他怎么还没死?竟浑若无事一般又从树后走出……”
“不好意思,”随着一声压抑在嗓眼的低咳,那位仪表堂堂的绅士缓步从树后踅出,银发蓬乱地说道,“未赶上飞机。”
满面疮疤的矮子愕望道:“你没在上面?”
“我和你们一样都不会在‘上面’。”银发蓬乱的绅士擞裤说道,“干尽脏活,死后怎配上天?能一起下到地狱里有个去处待着就不错了,总好过沦为游魂野鬼……”
歪眼垂耷的瘦汉难掩心头忐忑道:“我听说这里确实有游魂野鬼。”
谢顶老头皱起脸道:“恐怕不需要游魂野鬼,一个阿修罗就够了。那小鬼有多大本事,你们没我听闻的多。便连刚才的撞机,料必与她有关!”
我瞥一眼旁边,小光头黑着眼圈发呆在畔,不时状若要打瞌睡。我自亦疲惫,强撑着没敢沉盹,帮其拾起脱手掉落的布娃娃,塞给她抱住。小光头打呵欠道:“睏!”
脏褂男子转面叫唤:“别让阿修罗睡着……”我忙擞了擞小光头,听到矮子在石丛外捶打道:“又嚷啥?”
“可是真的好睏……”小光头刚欲开口便让我捂住,并且低言叮嘱,“先别声张,等会儿再说。”
“话说突然坠机很蹊跷,”银发蓬乱的绅士步履蹒跚地边走边拽提拉链,自顾叨言道,“幸亏我走路慢,中途顺便到树多之处解个手,却被旋翼刮起劲风弄乱了头发。谁有梳子?”
脏褂男子和谢顶老头各自掏梳,不约而同地伸递。银发蓬乱的绅士随手接过谢顶老头的梳子,讶问:“你也梳头?”
谢顶老头皱着脸低哼道:“先前你的座驾在头上盘旋,把我们发型全搞乱了,还话这么多!”
“不好意思得很。”银发蓬乱的绅士彬彬有礼地称歉。“难怪看上去个个不修边幅。”
歪眼垂耷的瘦汉瞥视道:“你尿了一裤。”
“真是不好意思!”湿裤的银发绅士匆忙低瞅,难掩懊恼道:“想是由于解手之时,突然风大……”
“此处气味越来越不好。”歪眼垂耷的瘦汉另往别处乱望道,“有没闻到腐臭?”
“不要讽刺英伦人迂腐。”银发绅士顾不上裤湿难堪,忙加申明。“倘能幸存,并非全靠走运,此事没完。尚未活到最后,很难说谁比谁更精。别以为我未察觉事出蹊跷。‘支奴干’分明原先好端端,可是座驾没等我从软垂的梯索登上,便急着飞离,不知他们突然看见了什么,猝受惊吓失控。”
满面疮疤的矮子在后边踢打脏褂男子,恼道:“更诡异是它竟直接去撞毁我们乘来的那架‘阿帕奇’。白白浪费掉上面搭载的链机炮,以及‘海蛇怪’和‘地狱火’等犀利的武器系统……”
“却又与我何干?”脏褂男子挨揍之余,不免郁闷道:“我也是头一回撞见这码子事,还好没让你们押着坐上去……”
“肯定跟那小鬼有关。”谢顶老头沉着脸说,“叫她出来,不然……”
我忍痛抬腕,却闻有个低幼的声音在耳后微微叹息:“人呀!人这个东西……”我蓦然转顾,并未瞧见谁在作声。小光头只在旁边黑着眼圈呆坐,仰望高处,不时霎睫眨闪。
“真是不长记性。”脏褂男子瞅见谢顶老头胸口显现数粒红点交投,便即指出。“又让谁遥控狙击武器瞄准了要害?”
谢顶老头皱起脸瞅向银发绅士,郁闷道:“老娘炮在这里只会害我啥事也办不成。就像大洋彼岸那些‘全球主义者’只会夸夸其谈,理想脱离实际,甚至虚伪到居然嫌我推荐使用从高空泼撒广泛布雷的兵器‘暴雷杀机’伤害力太强,非但不许投入实战,还找个借口把我撵出各种能施加影响力的圈外,难怪唐宁街十五号的人说,将来整个西方要栽在‘娘炮’手上……”
满面疮疤的矮子闻言纳闷道:“我怎未知晓伦敦那边还有个‘唐宁街十五号’?”
谢顶老头低哼道:“我也不晓得。有些家伙故意让人以为他们根本从来不存在,但其就在你面前,却拿了我的梳子赖着不归还。总有人认为梳子对于我,也和我对于别人一样,显得多余。然而就连一张餐巾纸,也都有许多用途……”银发绅士梳头道:“你这把梳子比我的好,里面嵌有某种微型‘定位器’。却也好不过‘全球鹰’……”
牵狗的黑发汉子仰觑道:“有个东西俯冲往下。坠势迅疾,不知是什么?”
“快跑!”没等银发绅士抬眼惑瞧,谢顶老头在旁惊呼。“你的‘全球鹰’掉了……”
“无人机的历史悠久。”脏褂男子张望道,“从一九五零年代叱咤风云的洛克希德U-2侦察机,发展到一九九八年二月首飞的‘全球之鹰’长程巡航无人机系统,搭配雷神装备,旋即在千禧年后升级为‘先进智慧酬载’,概念应用能力越发一反常态。不过更反常的是,它突然从高空直冲我们这里掉下来……”
满面疮疤的矮子拽其边跑边瞅,忽觉不对,另朝黑发汉子牵狗走避的方向叫喊道:“没往这边掉落,却似砸去你们停车的所在。”随即只听斜坡下边传来一阵大响,扬撒烟尘弥漫。震撼过后,那帮牵狗家伙纷纷叫苦。
谢顶老头皱着脸转觑道:“塞尔维亚人也跟我们一样回不去了。”
歪眼垂耷的瘦汉惊恼交加地扫视道:“谁干的?怎竟没法看见敌人在哪里……”
“实力碾压,”谢顶老头不禁沉声低嗟,“就是这般。往往无法面对,根本不是对手。便如‘南联盟’当年的处境那样,眼下竟然轮到我们……”
我亦在藏身之处惑问:“怎么回事?刚才你是否瞧清……”小光头抬手揉搓眼睛,似没精神的在旁咕哝:“只看到天上有东西掉下来。”我按其脑瓜往低,免让石丛外那班家伙瞅见,随即听到幼弱之声又从耳后悄响:“掉东西了!掉东西了……”我转脖寻觅无获,不禁诧异道:“谁在说话?”
“说话工夫,”谢顶老头伸手索取梳子,瞥看银发绅士面显不安之色,难免自感幸灾乐祸的说道,“你已失去了‘战略优势’。那些自以为的尖端技术到底帮不上忙,反而被你弄乱我精心护理的发型……”
“你头上哪有几根剩毛?”银发绅士递还其梳,顺便指着谢顶老头胸口交投的红点,微哂道。“况且我看你也损失了战术优势。不知何以自恃?”
红点忽移,远处山林里霎芒交烁,然后不再闪亮。谢顶老头拿出望远镜遥觑道:“你埋伏在那边的手下刚才却似互射了对方。”银发绅士忙脱皮鞋,掰开鞋跟,从底下抽出一面构造别致的镜筒,抬到眼前观察道:“不会吧?怎么可能……”
谢顶老头凑眼来瞅,从旁说道:“你这伪装成鞋的玩艺看上去似很低端……”银发绅士拿鞋拍头道:“其实高端往往隐藏在看似低端之处,你别遮挡我的视野……”
满面疮疤的矮子操拳比划道:“老娘炮似已没手下了,还不快给我打一拳?先前无论有啥恩怨,捶过就算了事,乖乖别动……”刚欲猛击其腹,忽挨一枪射倒,谢顶老头见状不由皱起脸乱望道:“如何还有……”
银发绅士拾起一把刚响过的手枪,拿到眼前察看弹匣,随即转询:“这支勃朗宁手枪是谁丢弃的,突然怎竟自己打响?”满面疮疤的矮子捂颊惴望道:“它怎么蹦到我耳后打了一发?幸好只是擦腮而过……”谢顶老头皱着脸提醒道:“你嘴腮裂开了,还不赶紧包扎?”
“谁的手枪?”眼见银发绅士拈朝这边发问,脏褂男子惑瞧道,“好像是别人先前给我用来打鬼的那把枪……”
银发绅士目露狐疑之色,微哼道:“跑来南斯拉夫打鬼?”
歪眼垂耷的瘦汉在旁怔瞅,闻言自叹:“这里死人多,鬼也多。整个巴尔干,历来杀戮之地。仅在‘波黑战争’三族便有数十万人死亡,然后又爆发科索沃战争、南联盟解体内乱,激斗不休……”
“我不信有鬼。”银发绅士忙于穿鞋,脸没抬的说道,“无非有谁搞鬼。”
谢顶老头皱起脸环顾周围,问道:“刚才谁看见这支枪怎样冒出来,悄自飞到矮子旁边突然开火打裂嘴腮?”
“别这样乱叫,”满面疮疤的矮子让束发壮汉裹伤之际,难抑懊恼道,“身为北欧巨人维京后代,我不应该变矮……”
“想是血缘不纯所致。”脏褂男子拎包说道,“并非别人故意‘矮化’你。无论维京人,抑或匈奴、蒙古、突厥、鞑靼,自古迁徙扩张四方的过程中,总有不少先人染指别族妇女,使其珠胎暗结,生养的后代难免品种杂驳,参差不齐。何止瑞典?你看英法,也有不少矮个儿……”
满面疮疤的矮子捣他一拳,抢包翻看,纳闷道:“欧尔班说他是匈族后代,不知为何却比我生长得块头高大?按说我作为维京后裔,理应高过他这个匈奴人……先别扯远,此前搜查过你的皮包,里面没枪。你以前究竟是干什么营生的?”
“变魔术。”脏褂男子啧然道,“你别翻我的包。除了毛巾和一些纸巾以及裤衩之外,决计找不出什么……”
“谁说找不出别的?”满面疮疤的矮子埋脸翻寻道,“发现一盒廉价的头油。你用这个牌子,难怪弄得毛发脏兮兮……”
“搞成这样是因为我摔进泥洼里头,”脏褂男子犹有余惊的回顾道,“险些被巴尔干的火药桶炸到,幸好身手快……”
“赶来围堵之时,”谢顶老头皱起脸询问,“我们也听到这片林地传出爆响。不知谁被炸飞?”
“当中有他。”脏褂男子抬手往崖边一指,难抑困惑道,“明明看见其躯陡随塌方的土石掉下去,不知如何却又浑若没事一般坐在乱石堆那里……”
我移眸悄瞧,只见破帽老者伸脸凑近那株枯树,迳自讶瞅道:“谁在树上刻留些古撇的字样,固然模糊难辨,却又隐约透着莫名的眼熟,其竟勾起我依稀的追忆……”
银发绅士揣枪寻觑道:“先前这里雾大,虽然我早到一步,却也看不清楚。”
“你不可能找得着。”脏褂男子转望道,“素闻阿修罗自有一套‘碎碎念’……”
“好在我随身携带香型浓郁的‘花露水’。”银发绅士掏出个精致小瓶子,拿在手上一路喷洒香雾,缓步觅过来说,“这个牌子好使。”
小光头黑着眼圈坐于石丛间隙,抬手在两边额畔兀自念叨:“你看不见、你看不见、你看不见……”忽遭香气熏呛,忍不住打个激灵灵的喷嚏,顾不上继续叨咕,忙着揩嘴抹鼻。银发绅士一怔转瞅,退返两步,旋即笑觑道:“于是我就突然看见了!”
牵狗的黑发汉子拉绳叫嚷:“你别到处乱喷香水,干扰猎犬嗅味搜寻……”狗群奔蹿之间,破帽老者倏然甩出一锚扫荡,顷随链声曳响,黑发汉子面前忽现钩爪飞掠,抓破咽喉,惊呼嘎然而绝,掼躯跌撞。
“铁钩!”脏褂男子见状难抑骇异道。“谁竟阴魂不散?”
锚链钩爪飕收,破帽老者撩裾转觑,只见其以麻布裹脸,仅露双目幽闪,头额爬满疙疙瘩瘩的疮疥。在青石丘上疠瞳侵凛,端若无视黑发汉子一帮伙伴抬械围伺其后,桀然道:“威茨维奇的后人,也和他一般没种。倘若不是有这样孬的‘猪队友’拖累,我早已凑齐七只‘冰原虫’,集为极地螟蛊……”
谢顶老头皱着脸愕问:“又搞什么?”小光头在石丛间隙掩鼻说道:“异味!”我亦闻到乱石堆垒之处腐朽气味渐浓,却不明所以。
银发绅士喷撒香雾而至,探眼来瞧,面颊忽被一根枪管悄抵。脸未稍转,似知歪眼垂耷的瘦汉攥枪在侧,银发绅士微哼道:“我如果回不去,未能带上这小孩儿及时归返伦敦参加‘和衷共济同盟’紧急召集的‘茶话会’,他们就要出动被视为‘国之重器’的战略轰炸机,将这一片山林彻底铲平。”
“战术不行么?”脏褂男子拎包怔问。“出手就要玩到‘战略’级别……”
“有阿修罗在,”谢顶老头惊疑不定的瞪视道,“就是‘战略’级别。恐怕还不止,毕竟先前我们目睹的是传说中骇人听闻的降维神通……”
歪眼垂耷的瘦汉转望同伴察看黑发汉子断颈折脊的尸体,面色沉鸷地说:“咱是厚道人,搞不懂降维打击的神通。谁杀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包括其老板在内,都要付出代价。塞尔维亚人千百年以来过苦日子没个尽头,虽说我们爱财没错,毕竟需要养家糊口。但钱不能摆平一切。血债须用血偿!”
“你别搞错。”谢顶老头低哂道,“从古希腊罗马时期那些无神论者初倡的所谓世界主义、延伸到此后的‘国际主义’、再到如今甚嚣尘上的全球主义,无非同一渊源,老调重弹,骨子里一脉相承。他们始终不明白错在哪里,把所有的事情想当然,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该。此即历代自诩为精英之辈的傲慢与对现实的冷漠。依然无法理解民众的困顿,沉醉在虚伪的普世幻梦之中。但我跟他们根本不是一路,往更深层次看,保守主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真实地看待世界,接受现实的不完美,不试图激进地妄想把世界‘变好’,不追求‘乌托邦’。每个年代,都有那个时候的首要议题。取舍之间,决定家国命运。”
说到这里,投目瞅向歪眼垂耷的瘦汉额边伸抵之枪,询问:“我想知道,眼下你有何取舍?”
歪眼垂耷的瘦汉瞥见束发的高个壮汉握枪悄临其畔,不意猝受所制,面颊微微抽动,沉哼道:“我的决定,没必要在枪口下告诉别人。塞尔维亚的家国命运,早就让所有自以为是的人毁掉了。既有你们到处肆意插手添乱的份儿,也包括我们自己。然而历来许多事情折腾到最后就是这样的一地鸡毛。如果有能力报复,很少有人会选择原谅……”
“阿修罗这等不世出的‘战略资产’既已到手。”谢顶老头转觑道,“明天我们将释放矩阵中的异象。这不是棋盘上的一招,所有人皆会很惊讶。接下来的局面,也将是虚实并存、博弈升级的一环。最终胜负,仍要靠实力说话。”
歪眼垂耷的瘦汉斜瞅石丛间隙微露黑眼圈怔望的小光头,难抑困惑道:“那小鬼究竟怎么回事?瞅似营养不良,面带病容,纤弱可怜的样子,如何值得各路新旧霸权势力纷纷为其大动干戈?”
“我听说有了她就能超越一切霸权。”谢顶老头伸嘴凑近透露。“人间最后的岁月将是‘超霸世纪’。折腾到头,难免呜咽而死,也可能会挣扎一段时间,剩余的日子屈指可数。我不知那老娘炮怎样晓得,但我亦闻人类时日无多。那些以宏观趋势押注闻名的智者早就看法悲观,更多有识之士不断发出警告,认为世界日渐下降的出生率将导致文明的终结,然而将来生存处境越发恶化,残存的那些人自身有病,就算想生孩子也生不成。时代给了她在人前显圣的机会,据悉阿修罗不属于当下,她出生在末世,不仅是最后一个活婴,其乃人机结合的‘混合体’,拥有强大的天赋能力,与生俱来……”
我不禁纳闷道:“你为何凑嘴靠近,跟我说这些……”蓦随砰响骤然,谢顶老头忽挨一枪,从面前摔掼,跌落斜坡。
林雾里掩近两个端着长筒器械、披裹草叶网氅遮罩的身影。其中一人拾取谢顶老头掉落的梳子,嵌按闪烁,迳朝银发绅士晃抬呈示,低声打招呼:“‘天帐’派我们赶来接应。”脏褂男子在坡畔怔望道:“天机不可泄露,抑或坏人死于话多?”
“他不算太坏。”银发绅士抬起一根手指微摇,示意束发壮汉和矮子勿动,随即转顾道,“只是比一袋砖头还蠢。更坏的永远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蠢作何解?”满面疮疤的矮子捂腮忍痛质疑。“我不觉得他很蠢……”
银发绅士接梳端详道:“乖张的风格之下,行事多着眼于当前痛快,缺乏长远规划。就算他看得到某种不妙的未来,也没能力给出有效应对。倘若果真面临阿修罗的降维神通,我们不能指望依靠‘野路数’……”有个披裹草叶网氅遮罩之人持械趋近悄禀:“预先布下的几处观察哨被狙毁了,此处不可久留。”
“谁会接应阿修罗?”银发绅士眯目如狐,拈梳琢磨道,“难道北欧那个忽生异志的高挑女兵还没死?我从不喜欢叛将,可你们‘天帐’经常深刻诠释着什么叫‘所到之处必有惊喜’……”
“你该知道,”披裹草叶网氅遮罩之人惕望四周,不安地催促道,“那个从瑞典追踪来的金发女兵颇难缠。尤擅远狙,咱们最好尽快离开……”
“瑞典?”满面疮疤的矮子不顾嘴腮伤痛,从旁插话。“我出生在那里,后来跟母亲迁往别处移居。听说故乡北方有些女人很高大……”
“纯正的维京后裔。”脏褂男子连忙指出,“就是这样。古时候他们早已重视培养‘盾女’骁悍善战,我一直梦想让其赤足踩胸……”
“你想多了。”银发绅士从他脚边拽出一个沾染泥污的布偶,皱眉觑视道。“没谁喜欢挨踩。”
“可你正踩着我掉的链子。”破帽老者在青石堆上拽扯道,“我对老陈的所作所为很不满。他杀了很多人,我不知老陈到底怎么回事。我认识他很久了……印象中他本该早就玩完,却又阴魂不散。我一点也不喜欢。刚才突然看到他,我感到很惊讶。”
“不会吧?”脏褂男子转头惑觑道,“他又出现在哪里,怎么我没看到……”
“他刚才出现在那个牵狗家伙后面,”破帽老者懑然乱望道,“跟鬼一样。我不晓得他怎么了。然而他杀了很多人,我不高兴。他明显出了问题,或许彻底疯了!毫无必要地杀害了许多人,你质疑的言论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引起问题,我不喜欢,最好停止。”
我见小光头不安,便搂肩说道:“你别这样乱嚷,吓到小孩子……”
“谁嚷?”破帽老者焦躁道,“刚才我明明看见老陈,你们要当心……咦,阿修罗究竟是长不大,抑或显得越来越幼小?”
脏褂男子转瞅小光头,自亦郁闷道:“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子。或许你觉得时大时小,估计是由于频繁穿越来回的记忆与视角落差……”
我问:“你为什么一再说别让阿修罗睡着?”
脏褂男子随口给出解释:“因为她是世界的明灯。最后一缕光亮,如果任由其熄灭,我认为整个世界就将陷入完全黑暗……”
我没等听完便转面说道:“好吧,你想睡就睡。”
小光头揉着黑眼圈,呶嘴道:“我想要布娃娃。”
银发绅士拿着沾染泥污的布偶,目光狐疑地询问:“先前是不是你打飞机?”
“我没打飞机。”小光头愣坐玩土,发怔会儿才咕哝道。“它自己掉的。”
“东西不可能自己掉。”银发绅士把沾泥的布偶搁放到脏褂男子头上,然后移开手说,“除非搞掉它。”
脏褂男子抬眼问道:“怎样搞?”银发绅士指了指在旁黑眼圈愣瞧的小光头,微哼道:“这要看你那位淘气的小伙伴。”
小光头仰望道:“把布娃娃给我,就不淘气。”脏褂男子抬手欲拿,银发绅士先掏枪伸抵布偶,随即转觑道:“淘气又怎样?我倒想知晓如何搞法……”脏褂男子啧然道:“你别搞乱我头发。”
满面疮疤的矮子卯他脑袋,凑来呵斥:“你的发型本来就脏乱差……”沾染泥污的布偶掉下来,脏褂男子忙捡起,投给小光头抱住。我留意到每当周边有谁说话时,小光头眉心那粒朱砂痣便闪动,竟与我腕间的细微朱印一样在昏暗中悄烁。而在光线亮堂的时候,似不明显。
小光头捧起布娃娃,伸过来摇晃,发出幼弱低语:“东西掉了!东西掉了……”银发绅士郁闷道:“怎么搞的?”
“别乱搞。”脏褂男子梳头道,“倘若招惹阿修罗发起脾气,谁也受不了。你们该庆幸她总算平时脾气好,跟谁都玩得。除了怕鬼……”
“谁不怕鬼?”我犹有余悸的转望道,“此前的遭遇,把我和小光头惊吓得差点丢掉魂儿。”
脏褂男子若有同感:“撞见鬼怪,那种毛骨悚然之感陡从心底耸涌而出,使人一下子浑身凉透,直接僵住,仿佛忽受诅咒,动弹不得。纵有天大本事亦使不出来,霎刻间一点办法没有。从心理到生理,顷皆全线崩溃,就算想跑,都迈不开脚。能逃就幸运……”
“魔鬼在细节?”我回想着说道,“记不起听谁这样讲过,但我和小光头躲到床下的时候,有些细微动静似在无言地提醒我们什么事情,最让人难过是那黑嘴小姑娘,竟然就这样消失,犹如猝遭黑暗吞噬……”
“魔鬼在粗脚!”脏褂男子亦自惴然道,“那时似有什么东西跟你们待一起,屋里悄渐充满腐烂的气味,就像现下这样越来越难闻,不知从哪里散发过来……”
我和小光头不约而同地捂鼻转望,只见破帽老者在青石堆上身影瑟瑟不安的惕顾道:“我怀疑老陈才是此地最大的魔头。其就在左近徘徊未离,阴魂不散……”
“啊?”脏褂男子闻言慌神,手似失控般急促梳头,发型变化万千,咋舌儿道,“莫非你认为他与‘黑山老妖’有关?或者直接就是……”
“好吧,反正……”银发绅士亦在旁边梳理霜鬓,狐疑的目光始终盯着小光头,语声低沉地说道,“我们都会死。人类若想长生,突破物种局限,跨越文明的瓶颈,必须实现自身升级。而且要赶在灭绝濒危以前,及早完成彻底的脱胎换骨。然而试验屡未奏效,有机物和无机物从来没能合成如此完美。阿修罗是第一个混合体。从最底层的细微结构契合宛如天衣无缝,鲜活出跳,灵气逼人。不知谁给她的天赋?”
“刚才听到提及‘共济’之类,”脏褂男子开盒揩抹头油,忙碌道。“我以为不存在,只不过属于妄想狂的论调……”
“就算原本不存在,”银发绅士另取一罐小物喷头,抬手拨弄鬓角,煞有介事的说道,“世人谈论久了,很多东西也都呼之欲出,甚至应念而生。只怕想不到,未必办不成。世道存在需求,便有相应的供给。甚至听闻一些神秘的会所企图纯凭人工出活,极尽机巧创智谋划,意欲整个儿造出一条龙,实现超凡的战略飞跃,不仅用以惊世骇俗。然而从细胞分裂,到造物化合,绝无可能做出似阿修罗这般巧夺天工的新品种。据知其有逆天的能力,从一出生就非同凡响。却不知究竟半人半神,还是半人半魔?”
脏褂男子拿绅士的东西往头发喷抹,糊弄成团,最后凝为一坨,掏镜鉴赏过后,郁闷道:“人敬者神,人畏者魔。”
满面疮疤的矮子卯他脑袋,问道:“你从哪里听来这样多铭言佳句?”
“青山。”脏褂男子抚摸歪斜一边的那坨粘稠头发,对镜推往另一侧,然后透露。“那个精神层次高的疗养院里隐藏有不少耐人寻味的语言大师,其虽深居简出,却使我获益匪浅。尤其第九楼那个没事就往头上戴尿桶的光膀思想者,曾于突然完全消失之前,屡有妙语。包括那句‘人间这点事,无非茶壶风暴’……”
“我怎竟没听说过这样的地方?”银发绅士皱了皱眉,拈梳转询。“犄角旮旯的所在,或许瑙乌罗更了解,可惜他已死于话多。刚才谁开那一枪?”
两个持械在旁戒备的披裹树叶之人面面相顾:“并非我们所为。”
银发绅士顿觉不妙,顷即面色微变,刚说:“另有狙伏……”砰一声响,那只拿梳子之手崩烂溅血。
我瞥见树丛间隙闪了一下,随即又嘭一响,脏褂男子搁放银发绅士旁边的那罐喷头东西爆迸,泡沫激洒。
有个披裹树叶之人应声栽倒,另一人仓促还击,迅急驳火,倏然掼摔树下,不意猝已脸遭轰烂。
突如其来,又嘎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
我伸手遮掩在小光头的面前,鼻际的硝烟气息未散,血腥味弥漫。束发的高个壮汉仰倒在畔,却少了半边额头,张着眼睛瞠望,躯下淌血渐扩。
满面疮疤的矮子从旁爬开,摇头低嗟:“长得太高,容易挨枪。”
“狗跑去哪儿了?”歪眼垂耷的瘦汉伸手拾枪,从杂草间小心翼翼地探觑道,“别害我损失了整群猎狼犬……”
“你的手下死了一地,”脏褂男子从皮包掏巾揩抹沾脸的血沫,随即转瞧道,“还能问谁?”
满面疮疤的矮子在畔惕顾道:“别捡枪!”歪眼垂耷的瘦汉充耳不闻,沉哼道:“有枪在手,命运自己把握……”刚拣起不知谁掉落的粗短武器,猝挨一枪射翻。
我和小光头捂耳惊觑,只见银发绅士腰胁殷染,侧卧血泊中摇手低唤:“赶快趴下……”其声未落,腰后忽遭枪击,贯透腹前,绽汁迸溅。
歪眼垂耷的瘦汉捧着轰烂之手,倒卧一旁,不禁惊啧道:“没想到你也完了。”
“还没完,”银发绅士忽又缓过劲来,停止惨叫,挣扎着脱下皮鞋,咬牙掰开鞋底,抽取零碎部件,组合成一管精致器械,仅用一只手装配完毕,抬起来瞄准树丛方向,低哼道,“趁对方在那边重新装弹,接下来轮到我反击。”
脏褂男子在旁怔瞅道:“用这样细小的东西反击?”银发绅士忙着整活儿道:“别看它小,其乃‘毒刺’家族最尖端的一员。”满面疮疤的矮子凑近其畔观看,纳闷道:“我没见过这样小的导弹。”
“再小也是肩扛式火箭发射器。”银发绅士把皮鞋完全拆解,拈取针状器物塞入筒管前端,随即拉扯脏褂男子,忍痛说道,“我看其亦需要两人配合,完成操作。你来单腿跪在前面,以肩头作为支撑,让我把火箭发射筒架上去,然后朝那片树丛‘啾’一下精准发射微型毒刺……”
脏褂男子挣扎道:“你别把我架到火上烤……”银发绅士见其挣脱溜开,啧了一声,匆即改而另拽其畔那满面疮疤的矮子,催道:“要不你来当支架,赶快帮我把火箭发射出去……”没等说完,便挨一拳捣翻。
满面疮疤的矮子收拳说道:“我早就想揍你了。”针状器物从眼前飞过,掉在旁边嗤嗤冒烟。
脏褂男子趴身俯视,不安道:“它会不会爆?”银发绅士不顾伤痛,急忙拾取投出,说道:“当然会……”刚把针状器物抛扎树干,倏然嘭一声炸响。
枯树应声摧断,锈斧坠落迸折。破帽老者从崖边那堆乱石畔凛目转视,裹脸的布巾不觉悄垂半褪,露出一脸疙瘩。脏褂男子怔瞅道:“脸怎么搞的?原先慈祥的形象几乎变得辨认不出……”
破帽老者匆忙拉布遮掩道:“挨咬没死都算好运,谁还在乎形象变化?无非脸皮粗糙一点,颜值受损……”
脏褂男子惑问:“你被咬过,怎竟未变妖魔鬼怪?先前塞族那个‘钉子头’没撑多久就完全崩溃,钉扎满头也难免暴走……”
“因为‘不死虫’。”破帽老者裹脸低哼,“你那不知哪个年代的祖父威茨维奇给我用了仅有的一只,意在以毒攻毒,但仍不够。女巫说若要痊愈如初,还须收集七只冰原虫……”
“我怎没听闻过?”脏褂男子纳闷道,“他去哪里找到的什么‘不死虫’……”
“你那不知所谓的祖父本乃无牌医生,”破帽老者透露,“他的医药箱里有不少怪东西。据说‘不死虫’是在一个生病的爱斯基摩女巫体内发现的,此物原先来自极地冰原深处……”
脏褂男子挠腮称讶:“我怎么不知道他是无牌行医?”
“威茨维奇的医术神奇,”破帽老者微哂道,“你瞧他仓促间随便给我安装的铁钩爪臂,有多厉害?然而这厮际遇不济,年轻时以为能靠治愈妇女秘疾的手艺发达,却生错了年代。日后遭到患者指控非礼,称其伸手进入里面侵犯,于是被追捕逃离伦敦……”
“他帮难产之人接生,”脏褂男子郁闷道,“以及检查肠痔之类内在隐疾,不伸手难道伸脚进去?”
银发绅士在旁脱鞋忙碌,插言道:“历来信仰天主之辈,尤其是男子,不允许随便伸手指进去检查肠道。殊不知许多相关的病症就这样耽误了诊疗……”脏褂男子转瞧道:“你又脱掉另一只鞋在折腾啥?”
“造飞机。”银发绅士拆鞋择取物件重新组装,拿在手上作势放飞,低声说道,“确切地说,此乃革新款微型无人机。作用是携弹单程攻击……”
“无人驾驶飞行器的历史久远。”脏褂男子凑觑道,“早在一九一五年,北美公司就研制出取名为‘空中鱼雷’的无人机,不仅成功地进行了试飞,而且被装上炸药成功地进行了攻击目标试验。北美陆军随后研制出‘凯特林飞虫’无人机携弹飞速远攻。一九三三年一月,英国人用水上飞机改装成的无人机试飞成功。此后不久,英国又研制出一种双翼无人机,命名为‘灯蛾’。约在十年间总共生产了四百二十架这种无人机,并重新命名为‘蜂王’。”
银发绅士抛投出手,转面瞧见小光头黑着眼圈坐在石丛里怔看,银发绅士忙道:“不要搞它掉下来。”
歪眼垂耷的瘦汉摇头说道:“很难相信这小娃儿能搞掉什么飞机……”满面疮疤的矮子朝小光头投目注视,低哼道:“昨天西欧那边掉了两颗轨道侦察卫星,是不是你干的?”小光头搂着布娃娃,眨眼咕哝:“前面有棵树,我看又要掉。”
“昨天哪有去过西欧?”脏褂男子刚啧一声,瞅见小光头睫毛微动,便拍肩说道,“别眨眼……”
我刚移眸欲瞧,飞行之物突然撞树爆开一团火花。银发绅士不由叫苦:“怎竟飞歪了……”
小光头捂面说道:“不是我搞的。”
“这里风大,”脏褂男子转顾道,“东西太小,难飞多远。咦?你又搞什么飞机……”
银发绅士往腹下拽扯道:“没搞飞机。”说着使劲抽出一物,拿在手里摇晃几下,随即抛出。脏褂男子瞠望道:“还以为一息尚存,仍要拼到底。竟然这么快就投降了?岂不是输到连底裤都失去……”银发绅士低言道:“距离太远,很难射到。只好举内裤为白旗,诈作求降,看能不能以此举措引其走近,然后用手枪就地解决……”
破帽老者从脑袋摘下抛来之物,伸鼻闻过之后,恼觑道:“你怎竟把尿臊味的裤衩儿抛投我头上?知不知什么叫晦气……”
“这儿不只有尿臊味的晦气。”歪眼垂耷的瘦汉往乱石缝隙探眼惑瞧道,“里头有一大堆像肉山一样恶心的东西,令人作呕,充满腐肉,简直丑到极点。”
“难怪这样臭。”脏褂男子忙拉我和小光头挪避,脸额却被枪口抵住,满面疮疤的矮子目含威胁之色瞪视道,“想溜可不成!我要携‘战略资产’回去领赏……”
歪眼垂耷的瘦汉抬手给他一枪,随即神情慌张地移躯退后,匆言告诫:“快带小娃儿离开,这里有不对劲的东西……”
满面疮疤的矮子滚摔于旁,银发绅士浑若无视,忙着往乱石堆里窥视道,“什么东西不对劲?”
破帽老者眯着眼察看道:“里面有令人作呕的畸形物体,一时看不出究竟像什么?”脏褂男子忍不住凑眼去瞧,小光头也挤在其间瞅来瞅去,黑着眼圈猜测道:“好大一团肉蘑菇?”
“绝非肉菇。”歪眼垂耷的瘦汉面色惊疑不定地催促道,“赶紧先带小孩离开这里,都别只顾发愣。那坨东西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