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月遮,时光荏苒,转眼已至六月初十。
丧妻之痛即使时光也无法抚慰。张思死后,为隐秘计,林善瑕将其埋在刘宅后院,刘经便不论克莱顿如何劝说也不愿重选墓址,更不愿随他离开西时,克莱顿只得无奈回岐。
回岐的克莱顿很快振作精神,全身心投入到照顾林珏的繁重生活中;周羽失手后毫不留恋立刻抽身,只留下一封激烈局势的信件与身体好全的林珏;林珏重回学院,复晨起修炼午听学,暮至练武夜读书;影连城也重新在学院客栈两点一线,继续面无表情地送冻糕;琴柳自诗句得到灵感,专心筹备出游,让林珏激动了好些天;素宣鱼闲居在扬朗尔格府,偶尔与克莱顿入院探望林珏。生活恢复平静。
“他就是林珏?那个在学院里打赢了比武契约还被雪公主邀请参加宴席的林珏?“
嘈杂的一琴台前,学子们聚在一起小声讨论不远处正在看课表的林珏。
虽背对众人,但学子们的声音还是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不禁无奈叹气。
“习惯吧,”一边的周桦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毕竟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在学院里签比武契约的赢家。“
“是平手啦,而且都过去好久了,不至于一直像看稀奇一样看我吧。”林珏无奈吐槽。
“放心啦,”另一边的董甘棠笑眯眯道,“你与周羽比武契约的故事已经从为爱决斗进化到家族大恨啦,哼哼,也许再传个一两年也就消停啦。”
“要不是周羽最后那封信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打,怎么会扯到爱啊家族啊?大家都这么闲吗?哦。”林珏忽恍然大悟,看董甘棠,”你是不是添油加醋了?“
“没有没有,”董甘棠连忙摆手,又比了个手势,“刚巧琴柳又设宴嘛,就加了一点点小修饰,只是一点点。”
林珏无语。
……
与每日在学院接受众学子尊敬目光低声称赞的林珏不同,自静场受辱便再未入院的博元夕每日都在糜仁的汇报中积累愤怒。
昨天林珏与雪公主一起用膳,今天林珏与雪公主一起修炼,那明天林珏与雪公主是不是就要海誓山盟了?
“滚!”
猛掷金杯狠狠砸在跪于堂下的士芳头上,猩红的酒与血混杂着流下,不敢擦拭,士芳忍着头破血流拼命请罪。
“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博元夕怒喝中断了他的哀求,怒气难消中重又端杯,伺候左右的糜仁默默倒酒。
宋匡之进入厅堂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又在打骂臣属了,一点儿也没有老家主的风范。心里如此想,面上仍不显,他径直绕过士芳,行礼:“少主。”
“呀,宋叔来了。”博元夕脸色立刻亲切,放杯起身。
“我会出手。”宋匡之直截了当,“为老家主。”
博元夕毫不惊讶,微笑道:“哎呀,还是宋叔忠心耿耿呀,佩服,佩服!”
宋匡之面无表情:“请公子谨记,我二人不可在学院动手,不可当扬朗尔格面动手。”
博元夕眼眸闪过寒光,轻声道:“放心宋叔,您老家主未过门的孙媳妇儿,可是早早摆好了宴席。”
……
几个时辰后的腾岐学院医馆某房间,医师的埋怨滔滔不绝,都是什么浪费药材、不爱惜身体之类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被唠叨得灰头土脸的少年才夺门而出,房里医师的叮嘱听得人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夏公子胡公子,请二位等这次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再受伤,行不?”
两位公子——夏定风与胡展甫不答,只是一味道谢。
医师气得牙痒痒,“砰”地一声用力关门。
终于结束了。
几乎日日比试日日带伤的夏胡二人心中皆长舒一气,沿着长廊并肩往外走。
“这一刀稍偏左。”胡展甫指自己受伤的左肩,语气平静。
夏定风看他,并不认同:“我刀击此,是为断你一臂。”
“不取人头只图一臂?”
“留人一命是善。”
“坏人肢体也是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胡展甫嘴角无声扯出一道弧度。
夏定风又看他一眼,要约定下次比试时间,廊道对面病房忽起一声:“这次一定要除掉林珏!”
两人对视一眼,放轻脚步摸近病房,微一施力点破一层窗户纸,向内窥视。
药味儿浓郁的屋里,头缠绷带的士芳盘坐在席,糜仁在为他拆开绷带。
“别动,我在换药。”糜仁手上动作稳定,仔细检查士芳头上伤口,已结血痂。
“仁哥,因为他,我已被公子责罚过无数次了,若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我万恨难消!”士芳忍着微风吹过伤口带来的阵痛,咬牙切齿。
“且宽心,公子都已安排好了,宴席上引走扬朗尔格院长就能动手,必置林珏于死地。”
“那雪公主如何处置?她终归将是少主夫人,若她援助林珏?”
窗外的夏定风两眼微眯。
“公子今日谋划,虽面上不显,但心里对雪公主这次宴席很不满。北归时公子必能拿下她,不要怕得罪她……”
夏定风不愿再听,沉默离开,胡展甫紧随其后,二人一起走出医馆大门。
“胡公子,”在门前站定,夏定风忽然道,“近日比试暂停吧。”
胡展甫手按刀首:”哦?“
“我有事要做。”
“你知晓宴席?”
“闻言本月三十,雪公主摆宴,所邀皆是好友。“
“夏公子也受邀了?”
“……不曾。”
“那与你有何相干?”胡展甫淡淡道,“博元夕是杀林珏而非雪公主,你不正少去一对手?”
“……林珏也是一人命。”
“既为救人,何不报官?”
“……”夏定风无言。
“是为英雄救美吧。”胡展甫讥讽,“夏定风,你着了相了。”
夏定风摇头不语,大步离开,留下原地目送他离去的胡展甫。
……
与此同时,在繁华鼎盛的岐巍东北方向数千里之外,煌州扶风郡垣城县。
垣城坐落在西北东南走向的旧煌长城东端,其北是北城河、跑马原,其南是大案山脉。垣城原是天夏北部防范新伊布坦掠骑的重镇,因边境北移才逐渐弃置,已近二十年。
垣城最近一次修缮,还是十天前的义军将领张庭之的命令,也不过是加固了几处城墙。
自三月举义以来,各地义军蜂起,以煌州大苹乡义军张诊部声势最为浩大:四月初四陷扶风,初九奚河击半渡、夜半劫营垒,十九袭河仓,五月初进逼右平而郡守望风,各县蚁附。张诊连下扶风右平两郡十数城,就连煌州最大的粮仓河仓亦为其所控,大半个煌州落入其手,号称兵马三十万。
面对如此局势,天夏朝廷在经过激烈廷争后,皇帝秦植最终于五月初八采纳了光禄大夫、行大司农熊耿与左将军、护骐校尉杜明蕴的建议,兴大兵而一劳永逸。诏:命杜明蕴之子杜询为破军校尉,将兵三万自左原郡攻击扶风郡;以征事郎李诚为讨贼将军,将兵两万自煌州城进击扶风郡;令安州刺史刘豫将兵万余威胁河仓。意图南北对进,剿灭义军。
杜询部于五月十一自左原郡南下。义军李斤部复以诈计,欲复现奚河大胜,为寺卫识破,两军于十四日交于敖口丛峡,杜询部甲士精锐,将万余义军困在谷中。义军王口、马效、张朝等部接连来救,皆败。十九日,李斤部覆灭。廿二,杜询部陷大苹乡,屠乡、烧为白地。义军马西部以万余兵马进击,马西被寺卫阵斩,部众大溃。至此,杜询旬日内连破五路义军,割首近万,义军恐惧。
廿六,张诊急领十万兵马出拒垣城,杜询则占据旧煌长城西端大城山、小城山列阵,两方皆以精锐战斗于旧煌长城,只因谁能控制旧煌长城,谁就能控制长城以北的广阔戈壁。
旧煌长城位于大案山脉北麓,随山势起伏,其北数里处,庙河(北城河的上游)随长城蜿蜒在戈壁上。由于如此地形限制,朝廷兵马军阵施展不开,一次只能投入百余人,无法有效发挥数万的受训全甲士卒对十万的纠合无甲农民的降维打击,陷入苦战。
张诊认为,杜询部的甲士民夫多近十万,其军粮要从关州转运,耗费甚大,必不能久拖,他便是要拖垮杜询。
然而在今天清晨,天夏李诚部以军万余横越跑马原,直插至垣城以北的姑乡,威胁垣城。
义军大震。
垣城西南数里外有一小山,名曰明山,义军大营便设在此。
铺设木板的大帐里争论声嘈杂,或战或逃或降。义军首领张诊须发苍白,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其余将领分坐两列,正在语言上激情互动。
张诊已年逾甲子,年轻时六年的军旅生涯和之后十余年的闾长经历使他极具勇气与果敢、智慧与仁慈,举义第一声,便是他的铿锵之音。两个儿子庭之延之,更是义军中流砥柱,前者出谋领军,后者练兵运粮。得益于上述原因,这位老人在义军中极具威望。
此时看着帐中诸将多为李诚部穿插至姑乡而恐惧,甚至为是战是降而争得面红耳赤,这位老人心中不免不沉重。
但造反是个不要脑袋的活计,哪里又有投降的选项!
想通这一点,他出声止住争论:“诸位安坐,诸位安坐!”
诸将噤声,不安地扭动着坐好。
张诊起身,手按腰间剑柄,站在悬挂的扶风郡舆图前,语气从容,不显老态:“诸位意思,老夫明白。不外乎,战或逃嘛。有将军认为,那杜询旬日破我五将,就是不可战胜了。
可杜询击败的是哪些人呢?李斤马西。李斤甲不过百、刀不过千,还能纠缠杜询五日,绝不投降;马西部众杂乱、未经训练,也具勇气冲击杜询,为大苹乡的百姓报仇,绝不后退。那杜询年纪不大,智略不足,若非以数万甲兵精锐之师攻李斤马西缺兵少甲之军,能取胜否?
诸位是随老夫举义之勇士、郡县悔悟之将领,数月来转战千里,下城无算,正是诸位擅于用兵;我军众十万,兵甲充盈、士卒受训,又有延之自河仓转运输粮,后方稳固;我军承大义诛奸臣,天下民心在我。有此如何不能取胜!
还有将军认为,李诚攻下姑乡,我们睡觉也就不安稳了。呵呵,大家摸着胸膛说,这几个月谁能睡得安稳?谁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都睡不安稳!但这日子是你我愿意过的?还不是他们逼的!朝廷欺压我百姓在前,杜询屠大苹乡在后,累累血债啊!对这些朝廷狗官,帐外哪个兄弟不愿意啖其肉喝其血?难道你们能不愤怒?难道我们逃了就能睡得安稳?难道我们投降了就能保住我们的土地?”
“对!老子怒啊!老子一定要杀了那狗官!”
“为乡亲们报仇!”
“俺绝不投降!”
张诊拔剑,环视群情激愤之诸将,目光坚定:“老夫前诺不改,一颗人头换一百亩地!诸位,为无辜惨死的乡亲,为我们自己的土地!老夫就在明山,一步不退!”
将领们齐声振臂怒吼:“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