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夜回响

王宽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条款,眼珠干涩得发疼。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空旷中孤独回响。指针悄然滑过十二点。作为刚入职一周的新人,这份至关重要的合同是他的投名状,必须赶在明早九点前完成。窗外,城市的霓虹被厚重的夜色吞噬,只剩下写字楼本身像一具冰冷的钢铁骨架。

“呼……”他长吁一口气,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句点。保存,发送。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

“咔……咔……咔……”

清晰、缓慢,是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空洞,在绝对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瘆人。

王宽的心猛地一缩。他记得很清楚,保安最后一次巡楼是在十一点半,之后整层楼就彻底空了。这声音从何而来?是走廊尽头?还是……楼上?

他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隔间的挡板,探出头去。长长的走廊淹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幽绿光,像某种不怀好意的眼睛。声音似乎在他探头的那一刻,消失了。

错觉?太累了?他揉揉太阳穴,自嘲地摇摇头,关掉电脑,收拾东西。就在他背起包,准备关灯离开时——

“咔……咔……咔……”

那声音又来了!这次更清晰,仿佛就在门外的走廊上踱步。王宽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他猛地拉开门!

走廊依旧空无一人,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那高跟鞋声,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又诡异地沉寂下去,仿佛从未响起过。只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冰冷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

一股莫名的寒意攫住了他。他不敢多想,几乎是逃也似地冲进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拢的瞬间,他似乎瞥见一道刺目的红色影子,在通往三楼的楼梯拐角处一闪而没。

第二天,同样的合同收尾工作,王宽再次留到了深夜。十二点刚过,键盘声停歇。

“咔……咔……咔……”

那熟悉的高跟鞋声,准时响起。

这一次,王宽没有立刻去看。他静静地坐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正沿着走廊向电梯厅方向走去。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电梯按钮前。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如鲜血般刺目的红色连衣裙,身段窈窕,长发如瀑。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王宽呼吸一窒。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之人。只是皮肤异常苍白,在惨白的廊灯下,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像上好的瓷器,冰冷,易碎。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得仿佛没有焦点,直直地“看”着王宽的方向。

“你……你好,”王宽强压下心头的怪异感,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这么晚了,也加班啊?”

红衣女子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反而让周围的空气又冷了几分。然后,她转过身,电梯门恰好打开,她走了进去,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金属门后。

王宽站在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包裹了他。那笑容……太不自然了。而且,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第三天,王宽找到邻座的老员工张哥,装作不经意地问:“张哥,问个事。三楼……是哪个部门啊?我看好像挺神秘的。”

“三楼?”张哥正在喝水,闻言猛地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他放下水杯,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王宽,那眼神里混杂着惊诧、狐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问三楼干什么?”

“没什么,”王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就是昨晚加班,看到一位穿红衣服的女同事从三楼下来,挺晚的了,有点好奇。”

张哥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三楼……三楼没什么人!你……你看错了吧?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王宽一个人,心头疑窦丛生,那点好奇被彻底点燃,混合着一种对未知的、隐隐的不安。

三楼!那个红衣女人来自三楼!张哥的反应太不正常了,那里一定有什么秘密!

当晚,王宽故意磨蹭到全公司最后一个离开。他关掉了自己区域的灯,只留了一盏应急灯,然后躲在工位隔断的阴影里,像一个潜伏的猎人,等待着那个红色身影的出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十二点过了……十二点半……一点……

她没来。

王宽的心沉了下去,是巧合?还是……她知道自己被注意了?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起身离开时——

“咔咔咔咔咔咔——!”

一阵急促得近乎奔跑的高跟鞋声,突然从头顶的三楼方向传来!声音又急又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仓惶感,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狠狠砸在王宽的耳膜上!

那声音沿着楼梯向下移动!目标似乎就是二楼!

恐惧和强烈的好奇在王宽心中激烈交战。他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那急促的脚步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勾引着他去探寻真相。同事讳莫如深的表情,女子苍白诡异的面容,还有那刺目的红……这一切像藤蔓缠绕着他。

他猛地一咬牙,鬼使神差地朝着通往三楼的消防楼梯冲去。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一股阴冷潮湿、带着陈腐灰尘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香烛纸灰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王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汗毛倒竖。三楼的走廊比二楼更黑,更压抑,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那急促的高跟鞋声,在他踏上三楼地面的瞬间,戛然而止。死寂,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

走廊尽头,只有一扇厚重的、刷着暗色油漆的门。门虚掩着,没有锁。那里就是声音的来源,也是张哥避之不及的地方。王宽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摸出手机,颤抖着打开手电筒功能,一束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那扇门前,冰凉的手指轻轻抵在冰冷的门板上,用力一推——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手电筒的光柱扫入室内,王宽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根本不是什么办公室!

惨白的光线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壁正中悬挂的一张巨大的黑白遗照!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笑容温婉美丽的年轻女子!遗照前,是一张供桌,上面摆着香炉、烛台(蜡烛早已熄灭)、几盘干瘪发霉的水果。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令人窒息的香灰和腐败气味。白色的挽联从天花板上垂落,在黑暗中如同招魂的幡。

这里,赫然是一间精心布置的灵堂!

王宽的血液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转身逃跑,双腿却如同灌了铅。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柱下意识地扫向灵堂深处的一个角落。

“嗬——!”

一声短促的、充满极度惊恐的抽气声从王宽喉咙里挤了出来,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角落里,背对着他,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它穿着一条同样鲜红如血的连衣裙,款式……和照片上的女子、和这两天夜里他看到的女人一模一样!脚上,是一双同样刺目的红色高跟鞋!

但支撑着这身衣服的,不是血肉之躯!

在手电筒惨白微弱的光线下,那分明是一具森然的人体骨架模型!塑料或石膏制成的白骨在黑暗中泛着冷幽幽的光泽,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对着前方,下颌骨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狞笑!红裙套在嶙峋的骨架上,裙摆空空荡荡,高跟鞋诡异地“穿”在同样白骨嶙峋的脚踝模型上!

照片上的女人!夜里的红衣女子!眼前的骷髅假人!

三者的形象在王宽被恐惧撕裂的大脑中疯狂重叠、扭曲!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他看到的那个女人……她……她不是人!

巨大的惊骇如同重锤砸下,王宽魂飞魄散,只想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他猛地转身——

一张脸,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

苍白,美丽,正是他连续两晚看到的红衣女子的脸!但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了那种空洞的美丽,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怨毒和狰狞!她的嘴角咧开到一个非人的角度,露出森白的牙齿,双眼不再是空洞,而是翻涌着浓稠如墨的恶意,死死地钉在王宽脸上!

冰冷的气息带着腐朽的味道,喷在王宽脸上。

一个幽冷、尖锐、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女声,带着无尽的怨念,直接刺入王宽的脑海:

“你在……找我吗?”

王宽的思维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尖叫本能。

那狰狞的鬼脸猛地凑近,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无比凄厉尖锐,如同无数玻璃碎片在刮擦耳膜:

“你找我干什么?!你找我干什么?!!”

刺耳的、充满疯狂和恶意的鬼笑声骤然爆发,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王宽脆弱的神经!

“啊啊啊啊啊——!!!”

王宽眼前一黑,最后一丝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鬼笑彻底吞噬,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后重重栽倒。

……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钻入鼻腔。王宽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一片惨白的天花板。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手腕上缠着束缚带。

“你醒了?”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容温和的医生站在床边,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神情复杂的中年男人,王宽认出那是公司的行政主管。

“我……我在哪?”王宽的声音沙哑干涩,头痛欲裂,昨晚那恐怖的画面碎片般冲击着他的记忆。

“这里是市精神卫生中心。”医生语气平和,“王先生,你昏倒在你公司三楼的楼梯间,被值夜保安发现送来的。你出现了严重的幻觉和急性应激反应。”

“幻觉?”王宽挣扎着,恐惧再次攫住他,“不!不是幻觉!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红色的衣服!高跟鞋!还有……还有灵堂!白骨!她问我找她干什么!她……”

“王宽,冷静点!”行政主管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和无奈,“三楼……那间屋子,确实是灵堂。但那是我们老板设的,为了纪念他三年前意外去世的妻子。他妻子生前最喜欢穿那条红裙子。”

王宽如遭雷击,呆住了。

“至于你看到的‘白骨’……”主管叹了口气,“那是老板找人定制的、穿着他妻子生前最喜爱那套红裙和高跟鞋的……服装模特骨架。是硅胶和塑料的,因为老板觉得这样……能感觉妻子还在。平时门是锁着的,那天可能是保洁打扫后忘了锁,或者……唉。保安发现你的时候,你就倒在那个模特前面不远的地方。”

“模特……”王宽喃喃自语,手电筒下那森然的白骨影像再次浮现,但此刻回想,那塑料的质感和关节的僵硬似乎……确实不像是真的?是恐惧和微弱的光线扭曲了他的认知?

“那……那个女人呢?”王宽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连续两晚都看到了!穿着红裙子的女人!从三楼下来!她还对我笑!”

医生和主管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

“王宽,”医生的声音更加温和,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根据我们的初步诊断,以及你同事和主管反映的情况……你最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公司正在进行的这轮裁员,你作为新人非常担忧;同时,我们也了解到,你上个月刚经历了痛苦的离婚……这些重大的生活变故和工作压力,加上连续的熬夜加班,严重透支了你的身心。你所看到的‘红衣女子’,极可能是精神高度紧张、睡眠严重不足和巨大心理压力下产生的……幻觉。一种非常典型的、带有强烈指向性的心因性幻觉。”

幻觉?

王宽茫然地靠在冰冷的床头。那清晰的“咔咔”声,那苍白美丽又瞬间狰狞的脸,那冰冷的气息,那尖锐的质问和狂笑……真的只是他大脑编织的噩梦?

可那种恐惧,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却如此真实。

“好好休息,接受治疗。”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压力需要疏导,身体需要恢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病房门轻轻关上,留下王宽一个人。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空洞而清晰的“咔……咔……咔……”声,如同某种永不消散的回响,敲打在他混乱不堪的意识深处。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在他脑海中彻底崩塌、模糊,只剩下那抹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猩红,和那声来自“虚无”的、冰冷刺骨的质问:

“你在……找我吗?”

他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具穿着红裙的塑料骨架,在记忆的黑暗角落里,仿佛正对着他,露出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