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所有的白天和黑夜,因为爱情而柔软

雾絮是被刺激了。同系三年级所谓的学长都奋几乎每天都来找她,他不像其他那些追求者在她的冷淡中和婉拒下就知趣离开,刚开始时,还算是有点名义:老乡呀,学长呀,借本书呀,再还书呀,落东西呀,再回来取呀,等所有的小把戏都用尽了的时候,他就对雾絮说,想交个朋友。雾絮早就发现他在打自己的主意,她根本就讨厌都奋,长得有点猥琐,个子似乎跟自己差不多,又没啥气质,还一副自命不凡的架势,虽然雾絮不是特别嫌弃相貌丑的人,但是差距太大了,尤其是走在大街上,匹配是个很重要的概念,这可不是虚荣的借口而是个实用的公平。在他三番两次的各种借口铺垫时,雾絮已经不耐烦了,就等着他这样说然后拒绝呢,于是,雾絮说自己不想谈朋友,都奋就问为什么,雾絮不耐烦解释,就说毕业以后再说,都奋一副不明白的样子,试图说服她大学交男朋友的重要性和自己的独特性,雾絮看他如此不知趣,还在啰嗦,已经心里冒火了,于是沉下脸生硬地说:

“别说了,我走了。”

都奋受到了打击,他消沉了几天,这几天他在失恋中各种思索,最后得出结论竟然是雾絮大概在考验自己。

这几天雾絮冷静下来,有点自责,自己说话可能太过分了,伤害了都奋。没想到的是十天后的周末,下课后,都奋就出现在雾絮的面前,一副千锤百炼的精神挂着一个宽容的微笑,说要请雾絮看电影,雾絮的怒火又被点燃了,她严厉起来,“我晚上有事,不去。”

说完,匆匆走开。那都奋张着嘴,这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一直呆看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都奋虽然情商不高,但他非常执着,正是凭这一股超常的毅力和学习方面的智商,他能够考上大学,雾絮是他的初恋,他爱得很执着,也很迅速,他甚至爱得很自信,这两次挫折似乎是他人生开始最大的苦难,他有些崩溃的感觉,这种感觉能够直至心底,似乎把他的小时记忆都唤起,他现在不仅仅是愤怒,而且是毫无信心了。

都奋似乎有时也明白,自己的身高、形象延至这副皮囊,的确很普通,换到旁人的角度,也会认为无法和雾絮相配,就像那个著名的鲜花和牛粪的比喻,他非但不面对这结论,反而凭空设想,若自己是高干子弟或者知名才子呢,情况会大不同吧,由此得出推论是她也是爱慕虚荣也是庸俗之人。按照这种思路,爱情似乎也是公平交易,双方要匹配,若这方面不足,就要用另外方面弥补,在这个前提下,爱情才能生长,爱的双方心里都有一个评估标准,或者是无意识的标准,这就是教育或文化的结果,似乎他都明白,但他仍旧任性,他不想遵从这道理。

都奋还尝试过像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在一栋楼用灯光在闭合中发出“心”或者“I♥love♥you”的图案,但当他试图到宿舍楼或教学楼去找人探讨时,宿舍楼的同学们是各种嗤之以鼻,教学楼的看门老头倒是提供了一个方案,那就是能否改造一下电路,将每个房间的灯光都能够统一控制,当然这笔不菲的费用要由都奋负担,这方案与其说是办法倒不如说是幽默,老头看都奋走开后,哈哈大笑。后来都奋想了想,又找到老头,说他可以提供这笔钱,但改造后可以以后对外营业,凡是想在教学楼搞灯光浪漫的,可以交钱,然后他可以和学校分成,说完只见那老头闭着嘴说不出话来,这回轮到都奋笑着走开。

那个在教学楼看门的老头,是武汉黄冈的一个村庄里的农民,据他说自己的某个祖辈中过举人,在他出生的时候,哥哥姐姐各有两个了,加上爸妈共七口人,家里共有十几亩地,过着温饱的生活,新中国成立后被划成中农,他脑子机灵,跟着乡里领导跑前跑后,巴结有余,嫉妒人有,嘲笑人无,因此也在村里做了支书,上传下达,每天人模狗样,吆五喝六,自有一番小天地。“文革”时候,很多事进退复杂,有时积极的被更积极的替代,没道德的被没人性的打倒,有时又翻转回来,那些做事过度的家伙又被批判。“文革”结束后,说不清他属于哪一波,反正风向总变,他又回归为农民。后来,他能厚着脸找到本家弟兄的亲戚的亲戚,也就是这所高校的领导,找得早不如找得巧,脸皮厚嘴巴甜就是好,寻了份高校的看门工作,当然在家乡一定要说成是进入大学担任管理工作,风光得不得了。没人能够谴责他过去的所作所为,那个年代,就那种道德高度,也就是活着才能是人,活不下去的就是畜生甚至是灰尘。这老头,虽然没文化,但为人势利,满嘴光明正大,每次捡到学生丢失的各类物品,一定翻尽翻透。他活着很快乐得意。

往后的几天,都奋似乎又处于疗伤阶段。这段时间,执着这种品质发挥了作用,都奋不会认输的,他要战胜眼前的困难,他要战胜雾絮的拒绝,也就是要战胜雾絮。这不是爱或不爱的问题了,似乎演变成攻击还是撤退的战略问题了,演变成不是感情问题而是尊严问题了。但究竟采取什么样的方法呢,都奋想,我可以跟你保持距离,我可以不和你说话,但我要天天都能看到你。

都奋的这种坚持,让他的生活似乎也有了意义,像一个业余爱好一样,都奋喜欢这种捉迷藏,没有什么成本代价,都奋不再无聊了。

学生会的活动很多,尤其是和其他学校各种联谊或比赛,雾絮和扁奇因此也见面很多,那一天是去华中师范大学观摩武汉高校演讲大赛,扁奇走过来站到雾絮的面前,笑嘻嘻地说道:

“你们电子系的数学一定很难吧。”

雾絮没想到他这样搭话,他俩已经几个月没有说话了,没想到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发起,她额外放松,咧嘴一笑:

“一定是比你们管理系的难很多。”

扁奇好奇的神态,但很正经的样子,“我已经感觉很费力了,不知道你这弱小女子怎么应付。”

雾絮很自豪,“我还好呀,反正都能保持优秀,呵呵。”

扁奇嘴角扭了一下,发出“刺”的一声,然后左顾右盼的样子。

“咦,收税的人在哪里呢?”

“什么收税?”

“听说现在吹牛需要上税了。”

“呸。”两人哈哈大笑。

扁奇很会设计话题,这就让雾絮的话保持流畅说得开心,当然这些话也是适合几人参与的,就连在旁的弦悠也不时插话。在等学校客车期间,扁奇还趁人不注意拿出一块糖递向雾絮,雾絮只是口说谢谢然后摆手不要,扁奇也没说什么,只是剥开,塞入嘴里。

当某种不安扩散时,身心会趋向熟悉的东西,无意中会寻求保护。

另外一个班级有一个名叫既逍的家伙,个子高高,长相英俊,他喜欢踢足球,初中高中都有过女朋友,到了大学后,也经常有女孩子过来嘘寒问暖,经常也是情书不断,也许发育迟缓,他对于爱情的迷醉似乎低于对足球的热爱,在踢球时的抢抢夺夺还是有点勇猛,学习上生活上就有些吊儿郎当,但他很聪明,门门也能过关,因此在大学里就是各种贪玩。

既逍以前的女朋友也不错,但跟雾絮比起来,那还是有些差距的,或输在容貌,或输在气质,或输在心智,那时候班中的很多人都认为,既逍和雾絮还是非常相配,但有趣的是,他和她彼此间倒没特别多的想法。

当都奋在表演坚韧不拔时,班里甚至系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在这点上,大家似乎都立场一致:若都奋那家伙能追上雾絮,那我们每一位男生都合格了,那我们更应该出手了。雾絮当然不知道大家的想法,她只是想怎么才能早些摆脱这麻烦,正像弦悠所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男朋友,何况大学四年的确需要热个身。弦悠很喜欢既逍,但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既逍也没多看自己几眼,自己多看人家就无趣了,但可以让雾絮试试,自己够不着的时候,有时候就好奇于朋友如何,就像云朵走停不定一般,有时候人嫉妒重重,有时候又乐于助人。

其实雾絮第一次见到既逍时,也感觉不错,很帅气很阳光很正面,也就很有好感,在既逍这个角度呢,雾絮也是有相当的吸引力,但双方都没觉得自己需要进一步努力,也许你可以认作这是孕育,也可以说是超脱,也可以说是懒散。弦悠竟然找到既逍,问他是否有女朋友,既逍说,以前高中有过女朋友,现在只有友谊了,弦悠问那你愿意跟雾絮谈朋友吗,既逍说当然可以呀,不过那师哥都奋在虎视眈眈呢,弦悠说他根本就是骚扰,你何必在意。

二人在校北门见面,然后相互间保持着一点一米的距离共同走向江边。

那时候从江边望向汉口时,几栋超高楼在建起,有一种社会的现代跋扈之气在升腾,似乎在暗示传统的埋葬,同时也在着宣示着未来的浩荡,夕阳照在江水上闪耀成金光片片,面对这样的图景,二人都将此解读为庸俗的重复的无聊的布景,二人之间话也很少,即便是说的几句,也是发自于肺腑之外,正像人人都在传说的那句话:爱情是需要培养的,他俩也这样认为:那就培养吧。

回校园的路上,雾絮和既逍之间的距离仍旧保持在一点一米的时候,都奋突然出现了,他瞪着自己的眼睛,一种震惊的神情,看着他俩从眼前飘过。此刻,雾絮和既逍也看到了他,但雾絮装作没看到他,以超乎异常的热情和既逍说话,并靠拢既逍,这种变化既逍也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热情,只是淡淡地说着走着,心里想着道具这个词的意思。

都奋绝望了,他本应当对雾絮交男朋友的情况有所预期,但他没有,他更没有想过在校园里遇到雾絮和男孩说说笑笑的情境下自己应当如何应付,都奋的反应很直接,事后自我的评论就是仪态全失,那个画面永远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当时的意识是:完了,坏了,今晚的自习怎么上,今晚的觉怎么睡?以后怎么办?

那如同从头到脚被倒下一盆凉水的冲击似乎让都奋有所清醒,不可思议的是,都奋不再分析雾絮和那男孩的关系和状态了,他似乎明白自己永远得不到雾絮了,执着的意义已经消散了,他算了一下,自己对她的追求已经有一百天了,他似乎完全解脱了,他当晚睡得很好,他突然认为自己并不是那么爱雾絮,自己只是爱她的皮囊,想想那古埃及的木乃伊,想想那骷髅头,雾絮不也就是那种构造吗?她只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道坎,她是为自己将来发达增加磨难罢了,她就是《西游记》中妖怪之一。正像他爱得很快一样,他不爱的速度似乎也很快。

雾絮和既逍经常约会,二人的动作还维持在绅士淑女阶段,也许还是大一阶段,二人都没有认识到迫切性;也许二人的身体没有发育完全激情不够;也许二人都对彼此的尊重或对于自己的矜持过于看重,反正二人竟然没有使用拉手接吻乃至媾和这类爱情催化剂,没想到这样的表现为后来埋下了隐患。

学生会的活动很多,但涉及每个部门并不很多,女生部部长宛锦凭有意安排雾絮和弦悠参加这些活动,当然这些活动也是趣味多多的,那次邀请武汉市的棋王柳大华到学校下盲棋,以一敌十,就在体育馆里,雾絮和扁奇又坐到了一起。

那晚雾絮见到扁奇时,扁奇一瘸一拐,那种单薄和苍白竟然让雾絮生出一分同情,让雾絮不知为何地感觉和他有了一丝亲近感。雾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呀,扁奇勉强地笑了笑:

“下楼梯时看美女,崴了一下。”

雾絮“扑哧”地笑了,“美女一定很开心吧?”

“就像你这样。”

二人哈哈大笑起来。无论如何,以一敌十,并且是盲棋,柳大华这种超人式的行为令现场的每个人激情不已,每个人其实都融入柳大华的超人般的记忆和棋艺中了,作为学生或者普通人,在生活中是很少能遇到这种异乎寻常的人,大家每天都在面对如同自己一般平庸无聊无趣的人,而这位超人,让所有人在乏味的生活中看到了希望,甚至看到世界的浩瀚和灵光,让每个人都唤起新希望和新力量。

扁奇突然问雾絮,“有男朋友了吧,感觉幸福吗?”

雾絮开始一顿,似乎没听清的样子,“你说什么?哦,男朋友,那个,哦,没有,没有男朋友。”

扁奇的这种打岔让雾絮很不适应,如同安静平缓阴沉的梦中突现一片阳光,梦境一片色彩斑斓,雾絮也没有搞清楚为何自己这样说出,有时候就这样,似乎嘴自身就可以行动,而不需头脑的指引。

扁奇并没有接这话题,又跳转话题,“这个世界上,像柳大华这样的超人真是很难遇到,相比下来,我这人就是畜生级别呀。”边说边摇头,最后还咬着下嘴唇。

雾絮点了点头,也是庄重神态,“嗯,看出来了,是有点畜生的样子。”然后哈哈大笑。

扁奇猛然间似乎眼睛一亮,真诚地看着她:“我会成功的,像他一样。”说着就用手指向不远处那拿着扇子摇头晃脑的柳大华,扁奇的神情太特别了,雾絮的眼睛不自觉地收录并储存到记忆中。

在那容纳几千人的校体育馆里,灯火通明,柳大华用高昂的武汉话说着棋步,下面是嗡嗡的各种私语小喧哗,每个人不是在欣赏精彩棋艺,而是在见证奇迹,活着不是喂饱养好这副皮囊,而是憧憬那深不可测的未来。

扁奇的话永远处于腾挪翻转中,雾絮似乎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话落在何地,在他的脑海里,似乎有个不同的世界,雾絮看着他,若有所思,过一会儿发现他的嘴长得很有趣,上翘的厚嘴唇很有力量的样子。她看到了细节,她就会进入细节,就会被细节吞没。

当扁奇又将糖块递过来时,雾絮算是配合地接了过来,“谢谢。”

很自然地剥开并塞入嘴里,乳白的牙齿上下开合起来,雾絮感觉这块糖味道真不错。

扁奇不时地看着那芬芳红唇,雾絮不免怀疑自己嘴上有什么痕迹,她就不免擦拭几次。

散场后,雾絮望着扁奇走远,感觉怪怪的,突然想起了什么,“咦,他的脚怎么好了?哼,这坏家伙,他又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