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人声嘈杂,苏锦歆却恍若未闻。她眼前不断浮现月光咽气时的模样——那双总含着笑意的杏眼渐渐失了神采,却依然死死地箍住她。
明明只在一起十五日,此刻心口却疼得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连呼吸都扯着五脏六腑发颤。
“姑娘,用盏热茶罢。”淮花捧着天青色的瓷盏过来。
苏锦歆接过茶盏仰颈便饮,噜咕噜喝下去,茶水顺着脖颈流进衣襟。
“慢些喝,当心呛着。”苏锦亭抽出素白帕子,指尖刚触及妹妹下颌……
“呕……”茶汤混着血丝全呕在地上。
“吓着了吧,别怕。”苏锦亭不由轻叹一声,伸手在她背上轻拍几下,温声道:“莫怕,吐出来便好了。”
苏锦歆侧身避开他的触碰,眼角余光扫过妆台铜镜,看到镜中那张可怖的面容。比起方才九死一生的险境,更令她心惊肉跳的是这张脸。
就算是穿了,为什么和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样?
苏锦歆抬起手想去摸自己的脸,下一秒,她将茶杯砸了出去。
“铮——“地一声清响,镜面应声绽开蛛网裂痕,瓷盏落在地,四散飞溅。
“以后我房间不要放镜子。”她盯着满地晶莹,声音冷透了。
“好。”苏锦亭喉头微动,目光落在妹妹脸上狰狞的疤痕上,嗓音沉得像是从铁石里碾出来的“你放心,哥哥定会寻遍天下名医,治好你的脸。”
话音落了半晌,屋里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苏锦亭指节抵着眉心重重一揉,嗓音里透着股子无措。“俞医生说你半月......听见点儿动静就往床底下钻,看什么都是红色的……歆丫头,你别往心里去,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去送死?”苏锦歆打断他的话。
“我已厚恤他们的家眷,月例银钱分文不少,子女读书习字的束脩也都包了。”苏锦亭语气平淡,就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那我是不是该给你磕头谢恩?我根本不需要有人保护,他们要杀我来杀好了。”她猛地扯开衣领,露出狰狞的伤疤。“我身上的伤差这点吗?只管往这儿砍!”
她死死盯着苏锦亭的脸,那张脸上竟寻不出一丝悲悯,淡漠得仿佛那些死去的人不过是路边的野草,与苏家毫无干系。“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他们为什么都死了!”
苏锦歆受够了,整个人如同绷到极处的弓弦。她嘶喊着,叫着,她整个人都是崩溃的,她为什么在这?如果是梦,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
是不是死了,就能醒了?
苏锦亭将妹妹的表情看在眼里。“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等铁石心肠之人?天灾人祸在所难免,该赔的银钱一分不少,难不成还要为兄披麻戴孝、哭灵守夜才肯罢休?”
苏锦歆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不住轻颤的双手上。那掌心里道道纹路,仿佛还渗着未干的血迹,刺得她眼眶生疼。
“别再派人护着我了……”她喉头滚动,字字如浸了黄连。“要是再死一个人,我先死前头。”
“糊涂!”苏锦亭剑眉倒竖,怒火中烧。“你听仔细了,这些祸事与你何干?你这般自苦又能挽回什么?该办的后事,该查的线索,自有我们料理。眼下你最要紧的,就是好生将养身子。”
他说着,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腕,却见她手腕上青紫的伤痕触目惊心。锦亭心头猛地一揪,指节不由卸了三分力道。
这祸事起于何时何地,竟无人能说清道明。
可这灾劫,却似野火燎原般愈演愈烈。
“真不该送你去读书。”苏锦亭心中百味杂陈,他真真切切感受到后悔,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她去读书。这世道,本就是男子才能立足的天地,让四妹妹读再多书,除了平添几分不合时宜的见识,又能如何。
听到这话,苏锦歆忽地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苏锦亭此刻仍觉恍然,那字字铿锵的文章竟出自四妹妹之手,这哪里是稚童戏笔,分明是真真切切的决心。一个孩子,读书读到离经叛道,竟然登报大谈革命二字。
到底是谁引诱她的,是谁给她灌输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
枯叶尚知归根化泥育新芽,吾辈岂能做檐下冻雀?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君主专制早已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多少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方换来这共和新天。
有人道:“人心各异,思想万千,何必强求一致?但凡救国良方都该试一试。”
可诸位且睁眼瞧瞧!
若那龙袍冕旒真能护国,何至于有今日之局面?倘若只求立个前行的章程,便该如大江东去,一往无前,直向共和大道而行。这条路虽险,却非绝路。可有人胆敢逆天而行,硬要将历史的车轮倒转,做那黄袍加身的痴心妄想,图谋复辟帝制。这般行径,是置万万同胞于死地,置民族于死地。
救国之道,原不在东施效颦。学英吉利也好,效美利坚也罢,终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又重蹈老祖宗覆辙。我等所需为何?首要是粮食,因温饱乃民生根本。饿殍遍野之时,纵有千万般新式章程,不过纸上谈兵!这第二桩是要扶持工业实业,没有实打实的炼钢厂、机器局,难道指望洋人施舍枪炮护我山河?只有实业方为救国根基。
种粮屯田乃安民之本,犹如大树扎根,根深方能叶茂;振兴百工扶助工业,是让脊梁骨硬起来,待得兵甲齐备之日,便是虎狼之师锋芒出鞘之时!
诸位啊,山东没了,它脱了德意志虎狼之口,又陷于东瀛倭寇中,可恨如今我们竟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当务之急有三:其一,当效仿诸葛武侯屯田之法,广开荒田,兴修水利,让百姓吃饱肚子;其二,兴办工厂,制造枪炮,使我华夏儿郎有兵器可用;其三,开设新学,培育英才,不能再让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腐儒误国误民!
我们脊梁若折,家国便如大厦倾颓;我们志气若刚,乾坤自当重开新局。
革命二字,革的是朽木般的命,命的是新天新地!
………………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日他攥着报纸的手青筋暴起,纸页上墨字犹带腥气,句句锋芒毕露,字字诛心刺骨,倒似寒光凛冽的刀剑,直往人肺腑里扎。通篇高谈阔论,哪还有半分四妹妹往日的温言软语?
苏家虽然改道从商,但依着母亲娘家那层关系,早被归为守旧派一党。四妹妹这一手妙笔,惊起骇浪,纵使连夜收缴报章,押着她登门赔罪,却连门都进不去。
后来,母亲出面,托了宫里的关系,这才登进了门。
卫兵斜眼打量,嘴角噙着三分讥诮。庭院里花影婆娑,斑驳陆离地投在青石板上,倒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探。
进了门却没见到人,隔着两重守卫,只得向秘书长赔罪,双手奉上登门之礼。
这世道风雨飘摇,稚子懵懂无知,他却因常周旋于官场商海,早嗅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气息。此人倒与那李中堂大不相同——当年李鸿章头顶还压着个老佛爷,如今这位上头没有人压着了,金口玉言再无人敢驳半个不字。
那秘书长眯着眼上下打量;“你这妹妹年纪轻轻,老练得很,要不是今天见到真人了,我还真不信是十岁的孩子。”
“府上疏于管教,纵她入学堂染了大逆不道的想法。我已经处理那天的报纸,之后会登报道歉。”
秘书长道:“罢了罢了,童言无忌嘛,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登报了。有些人整日里鼓唇弄舌,搬弄些纸上兵戈,毫无用处,不必理会。”
忽有夜风穿堂而过。“只是贤侄啊,这楚河汉界的分寸,你可得时时刻刻..看得分明。”
苏锦亭原以为风波已过,谁知四妹妹出了这档子事情。
上回那桩报章掀起的风波,可当真平息了么?
忽闻门外响动,伴着一声“心肝儿“的唤,一群人风风火火闯将进来。
“我的娇娇儿,让姨娘看看。”来人伸出染着丹蔻的纤指,尖带着茉莉头油香,轻轻托起少女下巴,“这小嘴撅得怕不是要学那檐角挂灯笼?可是锦亭那混小子又欺负你了?”
原是苏锦安的生母柳氏到了。这柳姨娘当年逃难至京城,寻亲不遇昏倒在苏府后巷,幸得收留。如今虽留在深宅里做了姨娘,带着三分江湖气,平日里不是逗弄那对雪狮子似的波斯猫,便是带着小丫鬟们推牌九、听时兴小曲儿。兴致上来时,连绣鞋罗袜都顾不得穿,拎着石榴裙就去扑那花间粉蝶,活得比正头夫人还逍遥三分。
苏锦亭素来应对不了这样的妇人,又是长辈,平日里能避则避。
眼见柳氏身后还跟着自己那泪眼婆娑的母亲,他猛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姨娘,扶住正用帕子拭泪的母亲。但见母亲眼眶通红,他心头一酸,温声劝道:“娘亲莫忧,四妹身子已无大碍。”
苏夫人攥着儿子的衣袖直发颤。岂能不忧,好端端的掌上明珠,如今容颜损毁、闺誉尽丧也就罢了。苏府家大业大,难道还养不起个姑娘?纵使娇儿终身不嫁,自有锦衣玉食供养。可那暗处射来的冷箭,分明是要剜她心头肉,今日躲过三更箭,明日又防五更刀,叫人如何安枕?
“儿啊,这暗处的冷箭,难不成要防到棺材里去?这到底是得罪了谁啊,你那只会读书的父亲,整日钻进学校……”
苏锦亭闻言心头一沉,自打出了事,自家老爹只露过一回面,便被校方的人匆匆唤去,至今连个影儿都不曾见着。
这时柳氏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柳叶般的眉毛高高挑起。“咱们娇娇儿连魂儿都丢了大半,便是亲爹站在跟前,怕也认不出个眉眼高低。横竖那书呆子眼里只有圣贤文章,咱们过咱们的,由得他去啃那些酸腐字纸。”
苏夫人抱住自己的女儿,泪眼婆娑。“娇娇儿,你往后可怎么办啊。”
苏锦歆没说话,她没什么想说的,大家都挺陌生的。
人的命运还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往后能怎么办?除了死,就是回去。
“娘。”苏锦歆开口。
“嗯?”苏夫人应道。
“叶落归土,我们能不能给月光他们办场像样的白事。”苏锦歆话音未落,喉头已有些哽咽。
苏夫人瞧着女儿这般情状,心下怜惜,抬手用绢帕轻轻拭去女儿眼角的泪痕,柔声道:“他们都是好孩子,你放心,月光他们护主殒命,娘自当为他们大办一场,请高僧做足七七道场,纸马香车堆成山去,让他们风风光光地走。“
锦生低声道。“夫人三思,现在风声鹤唳,这般大张旗鼓,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锦生,你这话说的不对,咱们现在高调的不得了,多这一桩体面事,怕什么。他们去得风光,在九泉之下享些富贵,也是报恩了。谁要是说三道四,由得他们说去,横竖又不会少块肉。活人还能被几句闲言碎语给憋死不成?”柳氏嗓音温软,却透着股子利落劲儿。
苏锦亭和锦生对视一眼,无奈极了。
“好了好了,几位爷们儿且先回避罢,让我们娘三说说体己话。这些日子跟你们这些爷们呆一块,娇娇儿都快闷成缩脖子的鹌鹑了。”柳氏挥着绢帕开始赶人,一副不容商量的架势。
“夫人,这里太危险,你们不能留在这。这样,二哥先回去,我在外面守着,你们要是谈好了我就送你们回去。而且,四妹妹刚刚受了惊吓,要休息休息。”锦生再次劝道。
夫人略一沉吟,终是颔首应允:“既如此,我们稍坐片刻便走。“
见夫人答应了,柳氏撇撇嘴道。“好了好了,依你了,你们先出去吧。”
待众人退去,柳氏急步上前将门闩落下,深吸一口气来,才转过身来。“这些日子来,哪有一桩好事?娇娇儿三番两次险些,险些……折在这,为什么一定要呆在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宝地啊,娇娇儿就一定要呆在这里等死吗?”
“好了好了,你冷静下来,莫要再恼了。如今锦亭执掌苏家,锦生行事也挑不出错处。你这般当着下人的面数落,叫他们往后如何立威?”苏夫人安慰着柳氏。
“要我怎么冷静,她人都这样了,她都这样了,好好的人儿竟成了这副模样。”柳氏颤抖着手指着苏锦歆,哽咽道。“自打遭了那场祸事,这孩子的性子就闷成这样,什么都不说,娇娇儿啊,你得多疼啊。”
柳氏哭着上前将苏锦歆搂在怀里,如同捧着易碎的羊脂白玉,指尖都不敢多用半分力气。
尴尬,无助,算了,得过且过吧。
苏锦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抱着她,跟叠叠乐一样,尤其是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滚,——这女人的眼泪,当真比什么刀剑都难招架。
短短几息间,苏锦歆心头百转千回,然后决定摆烂了。
“还真应了算命的一句话,这孩子性子比男子还要刚烈三分,娇娇儿,你这次招惹的对头藏于暗处,便是为娘想护着你,也寻不着门路啊。”夫人叹气。